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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ls-

黑川

「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BE有。

  他和他的相遇,是在燠熱的夏季。

  那是八年前的夏天發生的事。

  當他剛升入國中的暑假,他的母親要求他代替她前往京都豐臣家照顧外公。他知道他的母親害怕嚴厲的外公,當母親握緊他的手時、他對母親露出安撫的笑容。

  「請交給我吧,母親大人。」

  粟田口一期對外公沒有深刻的印象,在此之前、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去那個遙遠的家,相處的時間很短,也未看過外公嚴厲的一面。

  再出發的那一天,他拿起母親幫他準備好的行李,在母親憂心的目光下坐上火車。母親的身影隨著火車出發而越來越小,從色塊、變成一個黑點,湮沒在月台上的人潮之中。他仍趴在車窗旁,漫無目的地看著火車行進時的景色。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坐火車、也是獨自一人前往不熟悉的『家』,淡淡的不安和好奇在胸口中翻滾,但他卻告訴自己別想太多。

  火車行進間,景色變化比想像中慢一些,聽說到京都要花上將近一整天,他拿出書本開始閱讀,看累了就睡、餓了就吃母親準備的餐盒、吃飽了就看著外面的景色,或是邊聽最近很流行的Piano Guys、一邊看書。

  直到京都站到了,又轉了幾站巴士才到達外公家。

  那個家,比想像中的更大、更豪華、卻也更加寂涼。

  偌大的宅邸,只有外公、祖母、跟些許的傭人居住。他站在門口,看著傭人對他使用敬語並垂頭彎腰,讓他彆扭的不得了。

  比自己大上兩輪年齡的人,對自己恭敬低頭,太詭異了。

  「一期少爺,請往這邊走。」

  傭人將他帶往大和室,又一次深深彎腰,無聲地離去。

  他對傭人道謝,看著傭人走遠後才跪坐在和室門前,對門內自報名字請求進入。

  這裡跟他在東京的生活截然不同。

  獲得應允後,他進入和室見到外公。外公與想像中的不同──仍舊威嚴的眉、刻滿歲月紋路的額、還有固執的眼。

  外公問他念什麼學校、期許他考得更好,也問了母親在東京的生活。他回答地膽戰心驚,外公卻只是面無表情地聽。

  幾個問答之後,外公擺擺手讓他退下,他低下頭,緩緩退出和室。

  他關上門之後,隱隱約約聽見門後的嘆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用過中餐之後,他看見宅子後面有一座森林。他對佣人報備一聲,決定溜去森林看看──宅邸太過安靜了。

  沉冷宅邸積蓄的壓力重重地壓在他的肩膀上,他收好行李、穿上鞋子,離開這間宅子。

  踏入青翠的森林,嘰嘰的蟬鳴和啁啾的鳥聲讓他鬆了一口氣,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像一首舒緩人心的兒歌,踩在小路上,他哼起手機中的樂曲旋律。

  父母的期望、弟弟們的崇敬、念書的疲憊,還有抑鬱的外公家,全部都被他拋到腦後。

  微微閉起眼,風吹散他的壓力,即使在這裡大聲唱歌也沒關係。他隨意地走著、走著,當他回過神,愣愣地看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樹和越趨幽深的前方,張大了嘴。

剛剛他不是還走在小道上嗎,什麼時候偏離了小道。

  這裡……

  「是哪裡啊……」

  心臟緊張地越跳越快,他慌亂地開始觀察四周,但一模一樣的樹看不出不同之處。他低頭尋找自己剛剛行走過的足跡,只要可以找到痕跡,就能找到回去的路。

  但回頭看去,四周叢生半人高的雜草,剛剛走過的痕跡早已被風吹歪的雜草蓋過。他坐在大樹下,開始思考該怎麼辦,迷路最好的辦法是待在原地等人來救,但他並沒有跟佣人說他要來森林,會有人知道來這裡找他嗎?

  再努力看看好了。

  他撿起乾枯的樹枝,用雜草把樹枝綁成高高的十字架、插在土上做為路標,如果有人看見的話也能延著這個找自己。

  幸虧這裡是森林,樹枝跟雜草都很多,他一路做十字架、一路探索森林。一旦停下腳步,漆黑的不安就會開始侵蝕內心,腦裡不由自主地想像沒有人找到他的下場。

  這個森林有野獸嗎、有蛇嗎、有……

  他甩甩頭,把讓人恐懼的想像甩掉,得先努力再說,只有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他不斷地走、走著走著走著,卻看見他最初做得歪斜十字架而忍不住坐下。

  怎麼會回到原點……他剛剛不知不覺繞了圓圈嗎?明明是往直走的啊。

  他用力拍拍臉,不能喪氣,再走一次、這次一定能夠走出森林。

  往另一個方向走,他邊記憶周遭的景色、邊跨過叢生雜草大步行走、卻在看見十字架時咬緊牙,往另一個方向繼續走又繞回原點後、忍不住跪在草地上,無力地癱靠在樹幹旁。

  找不到路,完全找不到路該怎麼辦?

  難道要往更深的森林去嗎?這樣好嗎?真的可以嗎?

  他坐在樹下,看著天空,現在已經晚上了嗎?樹冠遮蔽天空,連光都透不進來,只有幽微的碎光灑在草地上,細弱得讓人難以判斷時間。

  閉上眼,風吹過的沙沙聲像首搖籃曲,嘰嘰的蟬鳴和啁啾鳥聲像循著旋律唱起歌,美好的旋律卻再也無法紓解他的心慌。

  口好渴、肚子也餓了,該去找水源嗎?

  再……休息一下好了。

  「喔喔咿───」

  ……那是人聲嗎,好奇怪的人聲。

  「有沒有人在啊───」

  ……是來找我的傭人嗎?

  「我在這裡!」他用盡力氣回應,希望有誰能來幫自己。

  回應之後、森林立刻陷入寂靜,方才的呼喊和回應彷彿幻聽,讓他莫名慌張起來。

  該不會他連幻聽症都出現了吧──

  他陷入輕微的自我懷疑,窸窸窣窣的雜草摩擦聲傳來,一個白影從草叢中穿出來,他嚇了一大跳,身體貼靠在樹幹上,驚愕地看著那抹白影。

  白色的浴衣、白色的頭髮、白皙的皮膚,唯一不是銀白色的──是淡金色的眼珠。那雙眼沒好氣地瞪著自己,手裡還抱著──

  「那不是我做的十字架嗎?你怎麼把我的路標拔了,那我怎麼認路──」

  「原來就是你做的十字架啊,人類。」

  對方扔下樹枝做的十字架,拍拍手上的樹木碎屑和塵土,「你做的十字架把大家都嚇壞了,還以為是什麼抜妖人跑來找碴咧,我都準備好要揍你一頓了。」

  「啊?」他疑惑地看著對方,從剛剛起對方再說什麼呢。說得彷彿這裡是妖怪聚集地,而他也是妖怪一樣。

  腦袋沒問題吧。

  「你……不是附近的居民嗎?」

  「我是住在這森林的妖怪,沒有人告訴你不能進來妖怪的森林嗎?」對方好笑似地,露出了尖尖的犬齒,還用手指比著犬齒。

  ……但除了牙齒尖一點,也沒什麼不一樣啊。

  「隨便進來妖怪的森林,就會被森林困住。你就是被困住了,人類。」

  「呃……,我確實迷路了。」他朝對方認真地點點頭。

  「我說你啊……」對方嘆了口氣,抓抓頭髮,「算了算了,你也沒惡意。」

  「我是來這裡……探望外公,在家裡時遠望這座森林,覺得森林很漂亮才進來的,沒想到會迷路。」

  「漂亮嗎。」對方呆愣地眨眨眼,突然綻出耀眼的微笑,「你喜歡這個森林嗎。」

  「喜歡。」他用力點頭,誠實地回答。

  「過來吧。」對方向前一把扯住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突如其來的拉力讓他站不穩,已經無力的腿一軟、差點往前栽,幸好對方的手臂緊緊扣住他的肩和腰,「站穩啊,人類,真的走沒幾步就沒力氣呢。」

  「我、我已經走很久了啊。」他忍不住反駁。

  「哈哈哈哈哈哈。」對方突然大笑了。他完全摸不著頭緒,被狠狠嘲笑的感覺讓他漲紅臉,不甘地用手肘敲了下對方的胸口,卻讓對方笑得更大聲。

  「好好好,我不笑我不笑了。」

  在他因為惱羞而動手推開對方之前,對方真的收起笑,等他站穩後拉住他的手,「我帶你走出森林吧。」

  對方的手很大,個子也比他高一截,應該是高中生或大學生的年紀吧。他想。

  對方走在前方、而他走在後方,沉默的路不知為何讓人感到些微的尷尬。他吞下口唾沫,發出小小地咕嘟聲,開口詢問。

  「先生,你說……你是這裡的人嗎?」

  「嗯,住在這座森林。」他再度更正,「不是人喔,人類。」

  「真的是妖怪嗎?」

  「你不相信嗎?」

  「也沒有多一個尾巴或耳朵……或是紅臉長角……」他看向對方穿上草鞋的腳,「而且有腳。」

  「也不是所有妖怪都要長得這麼可怕吧。」對方噗哧地笑出聲,「我不是幽靈,當然有腳。」

  「是喔。」

  「不必懷疑這種事。」對方拉著他的手,直直地往前走,他看見越來越多光。

  「你就當作不小心做了場夢吧。」

  「也不是用夢就可以解釋的吧。」

  「你這人類還真麻煩啊。」對方嘆口氣,但他聽得出來、對方一點責怪的意思都沒有,「或是當做一場奇遇,人類不是很喜歡嗎,神隱啦、被山神大人綁架或邀請去一場宴會啦,這種談資。」

  「我不會炫耀這種事啊。」他覺得對方的手很冷,被緊緊牽住的感覺卻很安心,「也沒有必要四處說。」

  「是嗎。」

  對方拉住他的手往前走,森林的前方出現橘紅色的光暈,已經看見出口了。

  走過一個有些破敗的鳥居,對方停住腳步、放開他的手並直直往前比。

  「這裡已經不是森林的範圍,你就不會再被困住了。往前直走就能看見你們的村莊。」對方壞心眼地揶揄他,「別再迷路來森林,還做十字架嚇我的朋友。」

  「謝謝你。」他微微彎下腰,向對方道謝。

  「別再迷路就好了,笨人類。」

  「我還可以來這裡嗎?」

  「你還想來這裡嗎?」對方挑起眉,饒富興味地看著他,「來這個讓你迷路的森林?」

  「……」他回頭看向那座森林,迷路時的確很慌張。但是剛進去的時候、完全放鬆的感覺和大自然的美好讓他難以忘懷。

  「我還是喜歡這個森林。」他說。

  「是嗎。」

  「我明天會從這裡進去,不會進入太深,只是想來看一看。」

  「……好啊。」

  「我是粟田口一期,你呢?」

  對方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麼。對方看向他,打量似地看了許久,才對他說:

  「鶴。」

  「鶴?」一期歪過頭,「鳥類的鶴嗎?」

  「對,鶴,頭上紅紅、看起來很帥氣的鶴。」

  「鶴先生。」一期念了一次,知道對方名字的當下,像是交到朋友般開心,「鶴先生,明天見!」

  「明天見,一期。」

  他在晚飯時間回到宅邸,沒有人問他到哪裡去、也沒有人問他為什麼一身髒,只是讓他回房間換了身衣服後用餐。

  他靜靜地用完餐,等到外公回到房間後,他才跟佣人聊了起來。

  佣人們意外地對東京有興趣,由於外公過於嚴厲,只要有外公在的場合、他們便不說話,安靜地做事。而他是外公的孫子,外公的餘威讓他們也對自己心生膽怯,一旦確認自己並不是那麼嚴苛的人,佣人們便開始七嘴八舌地跟自己聊了起來。

  「說起來,後面那座森林為什麼都沒有人去玩呢?」

  「一期少爺,那是妖怪的森林啊,有天狗在,隨便進去會被天狗捉弄啊。」

  「天狗?」難道鶴先生是天狗嗎,而且──

  「真的有妖怪嗎?」

  「真的有,連茶茶夫人都看過呢。」

  「祖母也……?」

  「是啊。裡面真的有妖怪,所以不可以隨便進去,您也不能隨便進去玩呀,少爺。」

佣人苦口婆心地勸上幾句話,才端走吃空的餐具,離開和室。

  他一邊思考著天狗,一邊準備洗澡的用具。

  但比起鶴先生是不是天狗這件事,明天,他要帶什麼東西給鶴先生看、這件事讓他更煩惱。

  翌日,他早早跟外公報備不回來吃中餐的事、也跟佣人道別後,背著背包前往鳥居。

  他覺得鶴先生可以信任,那個人不喜歡說謊。他相信這點。

  依循記憶找到鳥居,遠遠地、在樓梯的最上層,全身銀白的鶴先生站在那邊鳥居的另一端。他三步併成兩步地奔上階梯,爬得氣喘吁吁。

  鶴看見一期拼命地奔跑,還差點喘不過氣,忍不住拍拍他的背替他順氣,卻也覺得好笑。

  「你怎麼爬得這麼累。」

  「這座階梯、好長!」

  「體力太差了啊,一期。」

  「你如果爬一次看看,覺得一點都不累的話我就承認我體力差。」一期不甘地反駁。

但下一秒,他後悔了。

  他看見鶴的臉僵了下,玩世不恭的面具稍稍裂開一個縫隙,露出落寞的神情。

  「我沒辦法去人類的世界。」鶴轉過身,「我是妖怪森林的居民。」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緊緊抓住鶴的手,瞪著自己的腳尖。

  「……噗、」鶴忍不住笑出聲,他反抓住一期的手,往森林入口走去,「我才不介意這種事。」

  「我對人類一點興趣都沒有。」鶴牽起嘴角,「人類世界什麼的一點興趣都沒有,吵得要命,森林最好了。」

  「嗯。」

  說謊的鶴先生,看起來真的很難過,對不起。一期在心中道歉。

  他們在森林裡玩了起來,一期拿出他喜歡的書、還有手機,因為只有一個耳機孔,所以他們靠在一起聽音樂。鶴喜歡打遊戲,竟然要求他幫他下載一款RPG,主角的搭檔是個拿著圓盾的女孩,還可以用虛擬幣轉蛋。鶴抽到一個拿紅槍、有龍的尾巴的角色,但是一下就死掉了。

  「你看,他還比較像妖怪。」鶴在庫夫林‧Alter死掉的時候,對他這麼說。

  「嗯,這是真的呢。」一期從小說中抬起頭,看著再次接關,庫夫林用發出黑霧的槍戳人的時候點點頭,「比鶴先生像多了。」

  「輸了啊,下次用木頭做一個薙刀好了,比較威風。」

  「請住手,鶴先生。」

  「要不然、你覺得我不像妖怪啊。」

  「多一個薙刀也不會比較像妖怪啊。」

  「是這樣嗎?」

  「是的。」

  「真可惜。」鶴一臉惋惜地說。

  「走吧,帶你去更深一點的地方玩。」鶴把手機還給一期,催促一期趕快站起來。一期傻愣愣地看著鶴,似乎無法理解。

  「放心吧,我會把你好好地帶回來的,相信我吧。」

  「嗯。」一期把手機和書收回背包,跟著鶴走向更深的森林。

  森林不像昨天那般的幽黑,陽光透過濃密地樹冠灑下一塊塊的光,像是光的磚塊落在草地上,美不勝收。

  鳥自在地在樹林間飛翔,偶爾還會在鶴的頭上飛,甚至有一隻烏鴉大膽地停在鶴的頭上,讓他笑個不停。

  「這裡的生物不怕人呢。」

  「他們怕喔,不怕妖怪而已。」

  「我在旁邊沒關係嗎?」

  「你在我旁邊,他們很安心。」

  他們繼續往前走,前方有一個大池塘,池底很乾淨,魚一看見他們來、就立刻聚過來。

  一期感到可惜地看著飯盒,今天吃的是飯糰,不能餵魚。

  「也不用餵,他們吃水草就夠了。」

  鶴鼓勵他把手伸進水裡,魚立刻聚到他的手邊打轉,被魚鰭和魚尾掃過的手指和掌心的搔癢感也很新奇,他忍不住從水裡抽出手,鶴也一起笑了。

  鶴教他怎麼用草做螳螂跟兔子、也教他怎麼編花圈,他也教鶴怎麼聽音樂,時間過得飛快。

  轉眼間,太陽就下山了。

  過於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鶴拉起一期的手慢慢走出森林。

  必須在夜晚前讓一期走出森林,鶴這麼跟他說,否則、我就保護不了一期了。

  一期緊緊握住鶴的手,「謝謝。」

  「明天,我還可以再來吧。」

  「我會在鳥居等你。」鶴對他說,「我還要打那個。」

  明天、後天、大後天,他每日都依約到了鳥居,而鶴也在鳥居後等他。

  他們一起聽音樂、玩電動、看書,吃了午餐後,鶴教他抓蟬跟撿蟬殼,還告訴他碰到毛毛蟲該怎麼辦。

  到了池塘,鶴要一期把鞋子脫了,把腳浸泡在池塘裡面。他們肩並肩,躺在草地上午睡。

  「鶴先生。」

  「嗯?」

  「我明天就要回東京了。」

  「喔。」

  「就不能再來了……」

  「嗯。」

  過於平淡的反應讓一期不滿了起來。

  「我──」

  「你還會再來吧?」

  「嗯,明年夏天。」

  「再來這裡找我吧。」

  「嗯。」

  「約好了,一期。」

  「不會忘記約定的,鶴先生。」

  隔年的暑假,一期主動跟母親說要去外公家避暑,母親雖然訝異卻也沒有阻止他,只要他小心一點,替他向外公問好。

  他帶上許多喜歡的東西,前往那個森林。

  外公看見他又來了,沒有任何表示,但佣人們都說外公最近沒這麼嚴厲了。

  他放下行李,跑向有些破敗的鳥居,遠遠地、看見站在鳥居後的鶴等著他。

  帶著和他一樣開心期待的笑容。

  一期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上階梯,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喘氣。鶴拍拍他的背替他順氣,一切都如去年一般,只是他再也沒說出『你怎麼不跑跑看』這句話。

  鶴牽住他的手,帶他走入美麗的森林。

  「有點可惜啊,你太晚來了。」

  「晚?」

  「春天,這裡會開很多花。夏天你就只剩綠葉能看了。」

  「啊啊、好可惜。」

  一期握住鶴的手,東看看西瞧瞧地,但森林與去年沒有任何不同。

  「森林都一樣呢。」

  「才不一樣,去年,這個小樹還沒長這麼高。」鶴指著一期身旁的小樹,「森林每天都不一樣啊。」

  「真的呢。」一期蹲在小樹的旁邊,看著小樹跟他旁邊的大樹,簡直就像父子一樣。

  「而且那棵樹的樹枝,被之前迷路的小鬼爬上去找方向的時候坐斷了。」

  「噗、」

  「有什麼好笑的啊。」鶴不滿地看向一期。

  「我去年也迷過路呢。」一期想起去年的相遇,覺得莫名地有趣、又懷念。

  「是啊,你們這群迷路的人類,真是讓人困擾啊。」鶴裝模作樣地嘆氣,「應該要做個陷阱,讓迷路的人類注意到,然後跑過去的時候被嚇到。」

  「這樣不是太過分了嗎。」一期反駁。

  「也是吶。」

  鶴帶一期走得更深,越過那個池塘,他們往更深處的深林走去。

  一期想要看瓢蟲跟甲蟲,必須在更深處才容易遇見。他們到達定點後,鶴教一期怎麼製作甲蟲陷阱,但也約定好抓到後不可以拿去賣。

  他們一邊製作,一期邊跟他說國中的事情。

  最近在國中流行些什麼、同學如何、學校有很多考試,弟弟們也上了國小、母親一一送他們去學校後就參加了社區社團。

  他們一邊聊著,突然,一期的眼角瞥見了什麼而僵住手。

  一隻羊,用兩隻腳走路,一隻蹄放在鶴的肩上。

  「人類。」

  「是人類啊。」鶴回答,而一期只能愣愣地看著羊。

  「會說話的羊……用兩隻腳站起來的羊……」一期彷彿失去語言能力地看著羊喃喃自語。

  「不是早跟你說,這裡是妖怪的森林嗎?」

  「但是羊會用兩隻腳走路。」

  「因為是妖怪啊。」鶴用理所當然的態度回答,卻讓一期覺得震撼不已。

  「我也是妖怪啊,你怎麼沒有這麼驚訝。」

  「因為鶴先生……是鶴先生啊。」

  「到底在說什麼啊。」鶴忍不住嘆息。

  後來有越來越多會說話的動物加入他們,甚至連頭上的樹都動了起來,抓了停在自己身上的鍬型蟲送給他,卻被鶴說破壞抓蟲樂趣,老樹只能用另隻樹幹搔搔樹冠,又把鍬形蟲放回身上。

  憨直的態度讓一期跟妖怪們一起笑出聲。

  非常地開心,一期希望這個時光能夠停留地更久。

  但鶴只是抬起頭,看向西沉的夕陽,牽住他的手。

  「走吧,一期。」

  「嗯,走吧。」

  一期對妖怪們揮手,友善的妖怪們也對他揮揮蹄子、或前肢、或樹幹。

  暑假結束前,一期把手機送給鶴。

  鶴在一期離開後玩著手機,卻覺得異常的無聊。

  果然,還是在一期身邊、手機遊戲才有趣。

  聽著一期常聽的歌,似乎一期還在身邊。

  「……」鶴呆愣地聽著各種樂器的聲音在耳膜股動,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不捨一期的離去?

  他遮住眼,難道他也墮入深淵了嗎?

  明明他是妖怪,不能喜歡上人類,這份戀情──注定無法實現。

 

  一期靜靜地閉上眼,火車車體輕微搖晃讓他開始產生輕微的暈眩感。

  消毒水和菸味讓他淺淺地皺起眉。離開那座森林、踏上火車的那一刻,他產生回去那座森林的想法。

  ──回去?

  他是人類,不屬於森林,要如何回去?

  但他還是想待在鶴先生的身邊。

  想握住那雙冰涼的手、傾聽述說如何惡作劇的嗓音、凝視那雙金色的眼。

  這份感情是什麼呢。但無論是什麼,一定都不能說的吧。

  因為他是人類。

  一期用手臂蓋住眼,躺在新幹線舒服的椅子上。

  再給他一點時間,直到這趟旅程結束、下了火車,他會掩蓋這份情感,假裝什麼都沒發生,恢復粟田口一期應有的模樣。

  在那之前,讓他沉溺於那片森林的美好時光吧。

 

  隔年、下一個隔年,他們都在夏天相會、在森林中奔跑。

  一期不知何時發現,他的視線已經跟鶴平齊,兩人站在老樹上比身高的時候,即將追上鶴的身高這件事讓他開心地不得了。

  彷彿距離又近了一點。

  但若是哪天,他的身高超過鶴、變成垂垂老矣的老年人,那一定會難過的吧。

  因為鶴是妖怪、他是人類。

  他拍拍自己的臉,拋去過多的想像──那不是現在需要煩惱的事情,在那之前創造很多美好的回憶不就好了。

  鶴牽著他的手,聽他說新入高中的生活。因為是升學高中,所以有點無聊,但是他想要更努力一點考上好大學,希望可以上東大或是MARCH。也聽他說弟弟們到了有些調皮搗蛋的年紀,讓母親頭疼,還好弟弟很聽自己的話,他可以分擔一些母親的負擔。希望大學能半工半讀,只靠父親工作的家庭、經濟負擔還是太重了。

  鶴牽住他的手,聽著另一個世界的事。他帶一期來到一顆古木前,對疑惑的一期淺淺一笑。

  「一期,你要聽個故事嗎?」

  「嗯。」一期用力握緊鶴的手。

  「很無聊的故事喔。」

  「我想聽。」

  鶴蹲在古木糾結的根旁,手輕輕撫摸粗糙的樹皮,金色的眼緩緩垂下。

  「這是我的葬身之處。」

  「……咦?」

  「我不是幽靈,但也跟幽靈很像。很久以前,我在這裡死了,這棵老樹可憐我還年紀很輕就失去性命,他收留我。把我的屍體捲在樹根之下,提供我在這座森林活動的力量。」鶴坐在老樹根的凹陷中,那個位置正巧能容納一個人,彷彿是為了鶴而特別留下的位置。

  鶴坐在那個位置,仰起燦金的視線注視他,細碎的陽光灑在那張慘白臉龐上,透出一抹屬於亡者的色彩。

  眼眶莫名的泛熱,想哭的衝動從眼角奔騰而出,他撇過頭、用袖子擦掉泌出的淚水。鶴握住他另隻手,揚起豁達的笑容。

  「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但是……、」

  「我在這裡,還有身體,最後還遇見你。」鶴的眼瞇起,那是幸福的弧度,「這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情,不是嗎。」

  「別哭成這樣啊,我只是覺得只有你一個人說太不公平了。」他拉下一期的身體,讓一期坐在他的身側,「早知道你會哭,我就不告訴你了。」

  那天,他沒有去任何地方。他靜靜地倚靠在樹幹上,肩貼著鶴冰冷的肩,直到夕陽西下。

 

  夏季、再下一個夏季、再下一個夏季。

  他們在森林的空地追逐、放風箏,在冰涼的池塘旁睡午覺、觀察悠遊的魚,每到夏季,他們期待相會,卻又在離別後感到寂寥。

  鶴拿起一期給他的手機,拉住一期的手和他的朋友們拍一張照當作桌面,只要在想念的時候看一眼、那份灼人的寂寞就會減緩。

  期待下一個夏季的到來。

  鶴看著森林裡的清澈天空、一期看著東京被雲層遮蔽月亮的天空,想著還有多久,冬天的寒風才會離去、春天的雷才會響起、夏天的蟬才會鳴叫。

  升上高中三年級的暑假,一期靠在樹幹上,看著被樹冠遮蔽的天空,低聲地反問鶴。

  「吶、鶴先生。」

  「嗯?」

  「如果我畢業念京都大學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每周都在一起。」

  「……一期,你不該這麼做。」

  「鶴先生?」一期坐起身,訝異地看著鶴,卻看不清鶴掩藏在樹幹陰影下的表情。

  「我們的時間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

  「你該有你自己的生活,不應該遷就我。」

  「但是──……」

  「夠了,一期。」鶴抓住一期的肩,指尖近乎要陷進一期的肩肉、讓一期痛地縮起肩,但比肩膀更痛的是心臟。

  鶴拒絕他的言語,比刀尖戳穿肩膀還痛。

  「你是人類,我是妖怪,我們──」

  即使風蓋過鶴的聲音,他也看見鶴的拒絕。

  ──你該有你的生活,別一直注視著這座森林,忘記我吧。

  那年,他沒有對鶴道別,他只是遠遠地站在鳥居的另一端,遙望那座森林許久,轉身搭上新幹線。

 

  但他卻沒有想過,這是最後一次的見面。

  他再度前往京都,是在那年的冬。寒風刮得臉頰生疼,但他仍然圍上圍巾、穿上厚外套,奔向森林。

  『政府決定進行都市更新計畫,將京都XX鎮作為水庫使用,避免缺水的情形再度發生。現在正在施工,雖然已經公告請民眾遷移該處,卻仍有民眾──』

  他奔向森林,越過紅色鳥居,卻找不到鶴的身影。他放聲大叫,邊走進森林、邊放聲大喊鶴。

  他想見他、他必須要見他,這裡即將消失──那鶴先生該怎麼辦?

  「鶴先──」

  「你終於來了,一期。」

  冰冷的手輕輕抓住一期的手腕,一期回過頭,看見鶴俊秀的臉龐仍然一如往常地、浮現那抹淺笑。

  彷彿他們從未發生過爭執、彷彿他不知道這裡即將消失。

  「我還怕這裡被水淹沒之前見不到你。」鶴從袖中拿出一支手機,那是許久之前、一期給他的那支,「至少要在被淹沒之前,把這個還你。」

  「……你為什麼能這麼鎮定,這裡即將要──」

  「變成水庫了吧。」鶴接下他的話,「我知道,明天就要進水了。能離開的朋友都離開了,剩下的、也只能被淹沒了吧。」

  「借來的命也該還回去了,能在最後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為什麼你能這麼冷靜,這裡……」一期用力捏緊拳頭,卻無法控制奔騰而出的憤怒和悲傷。

  「笨蛋啊。」鶴輕輕碰上他的臉,讓他把頭抬起。鶴把額靠上他的額,兩人離親吻只剩下短短的距離。

  這是他們最靠近的距離。

  「我走不了,你忘了嗎?」鶴的笑容仍然雲淡風輕,彷彿明天也是美好的一天。但那雙眼掩不住的落寞卻讓一期落下淚,「我出不了這個森林,只能跟這裡一起被淹沒。」

  「但是……」

  「別哭了。」鶴的鼻尖碰上一期的的鼻尖,冰冷的手指拭去一期滾燙的淚水。他將那些淚水握在手裡,滾燙的溫度讓鶴也湧起痛苦的情緒,「能在最後看見你,真是太好了。」

  「鶴先生、」

  「是鶴丸國永。」鶴丸訂正一期的稱呼,他看見一期驚愕地睜大眼,調皮地勾起笑,「我的本名,是鶴丸國永。」

  「鶴丸、先生?」

  「對,這個發音好聽多了,對吧。」

  鶴丸得意地笑了起來,他再度拉起一期的手,往紅色鳥居的方向前進。

  「鶴丸先生。」

  「真的沒辦法嗎?」

  「嗯。」

  「我可以多待在這裡一會嗎?」

  「不行,等等會有施工的人過來,你如果被看見,會被誤認為要破壞工程的人。」

  「……鶴丸先生。」

  「嗯?」

  「你為什麼會說能在最後看到我太好了。」

  「……」鶴丸停下腳步,一語不發地逃避回答、再度提起腳步前進時被一期扯住衣袖。

  「請回答我。」

  「我明天就不在了,回答這個問題,不是很難過嗎。」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聽鶴丸先生親口說。」

  鶴丸拉住一期的手往前進,直到破敗的紅色鳥居前,他才回過頭。

  臉頰不知何時被淚水弄濕了。

  「問這個問題真的很過分呢,一期。」鶴丸深吸一口氣,「因為我喜歡一期啊。想跟你再一起、想讓你留在我的身邊,不是只有夏天短短的兩個月,而是一起生活,度過春夏秋冬。但是現在,連夏天都留不住了。」

  「快回去吧,忘記這段話、忘記鶴丸國永、忘記這幾個夏天。」鶴丸不等一期回答,輕輕地把一期推出鳥居之外。

  一期想要拉住鶴丸的手,卻在一轉眼間、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彷彿未曾存在。

 

  翌日,他站在抗議民眾人牆的最後端,看向破敗的紅色鳥居。

  水轟隆隆地淹沒盆地、山腳,震耳欲聾的水聲和抗議民眾的謾罵刺痛他的耳膜,痛得他忍不住流下淚。

  他抓緊鶴丸還給他的手機,那張手機桌布、是鶴丸與他的合照。

  真是過分的人,連最後的告白都不願意讓他說出口。一期看著照片低聲埋怨,他緊緊抱住手機,在隆隆地水聲中回答那句告白。

 

  ──我也喜歡鶴丸先生,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黑川

「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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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主催舉辦這個企劃,能夠參與鶴一企劃非常榮幸也非常高興!能夠寫出這個主題真的太好了!感謝主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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