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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ls-

牛油

「我抓住你了」

「學園PARO」

  「抱歉,請問鶴丸前輩在嗎?」

  「鶴丸不在哦,剛下課就被美術社的人叫去幫忙了。」

  「好的,謝謝您。」

  有禮地朝眼前友善地指點自己的同學鞠躬道謝,粟田口一期暗暗嘆了口氣,把懷中柔軟的白色毛衣又摁緊了一些。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三次來到這個教室了。

  那位黑髮戴著眼罩的前輩見到一期沮喪的表情,又笑著開口:「你是來送毛衣的嗎?要不我替你給他吧。」

  這句話馬上讓一期重新抬頭,擠出微笑拒絕道:「謝謝,但是我希望能親手還給他。」

  「既然如此,我叫鶴丸來找你吧?你都來這裡好幾次了,他一下課就不見人影的。」前輩又再次開口,苦笑道:「你可以留下你的班級跟名字嗎?」

  對方的話確實很有道理。他已經來找鶴丸好多次了,可是就沒有一次能逮到真人。雖然他的確希望能夠親口跟鶴丸道謝,但如果對方如此忙碌,他也不希望耽誤到對方。

  一期細想片刻,徐徐開口:「我是高二的粟田口一期。麻煩請叫鶴丸前輩有空時到我的鞋櫃去取吧,就在上層的置物架,我想至少給他留一張紙條。」

  

  要問為何他現在得跑遍整個學校到處找人,還得追溯回那個星期天,弟弟鯰尾參觀完自己學校之後。

  那天初中三年級的鯰尾約好了來自己的高中參觀見學,自己卻正巧患了重感冒,護弟心切的他雖然很想陪著鯰尾一起去,但卻被其他弟弟們按回床上去,要自己好好休息。

  話是這麼說,但一期哪裡能安心下來,就這樣耐著高熱擔心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門外連續的門鈴聲吵醒了淺眠的一期。料想到是鯰尾回來了,一期本著自己已經休息了整個下午身體略有好轉,便一馬當先出去開門。可門外卻不是自己預料中的弟弟,而是一位與自己同高,笑得一臉燦爛的白髮青年。

  「你就是鯰尾的哥哥嗎?」青年笑問,絲毫不介意一期投在他身上疑惑與警戒的目光。

  「我就是。」畢竟還發著燒,一期頭腦依舊昏沉,但面對陌生人仍拼命打起精神:「您找鯰尾有事……」

  一期的「嗎」字還沒出口,就被突然從白髮青年身後竄出的鯰尾嚇了一跳:「嚇到了嗎一期哥!這位是鶴丸前輩,剛剛參觀時遇見的,是個超有趣的人哦,作為道謝我就帶前輩來玩啦!」

  沒有力氣斥責搗蛋的鯰尾,一期揚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您好,謝謝您幫助了我們家的弟弟……」

  鶴丸擺擺手表示不在意,相反,他露出了些許擔心的神情開口:「舉手之勞罷了……話說,你這臉色是在生著病吧,不用管我,回去休息吧。」

  「真是抱歉,招待不周。」考慮到自己身體狀況,雖然有些失禮,但回去休息的確是更明智的選擇。見到鯰尾回來一期總算是放下了心,但隨之襲來的卻是更加深重的疲乏感。他一整個下午裹著熱毯窩在沙發上等鯰尾回來,雖然挨著椅柄小睡了一會,但對於生著病的一期而言,這明顯並非充足的休息。

  一期朝鶴丸點點頭示意,又低聲囑咐身邊趕來的其他弟弟要好好接待鶴丸,便邁著搖晃的腳步踩上了樓梯。他的腦袋熱得仿佛快要融化,眼皮也異常沉重,下一個瞬間便踩空了樓梯,整個身體往後倒去。

  他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一雙手已經撐住了他的後背,穩穩地托住了自己。

  抬頭,映入一期眼中的是明亮的金色。白髮青年的臉容有點模糊,那雙金色卻異常清楚。

  就像是太陽一般。

  青年似乎在苦笑,他聲音低沉,此刻似乎又特別放輕了幾分:「這可真是嚇到我了……醒醒,搭著我肩膀,我帶你回房間吧。」

  一期的意識已經開始混沌,只感覺到對方把自己的手搭在肩上,又轉身對著手忙腳亂的弟弟們指揮著什麼,才一步一步地把自己帶回房裡。

  後面的事他不怎麼記得,卻有個模糊的印象。青年把自己帶回房間後,一語不發,一期正覺疑惑,一隻冷涼的手已然覆上額頭。燈光暈開了青年的臉,一期依稀辨認出他臉上的表情。

  無奈又擔心,卻似乎見到自己休息而感到安心般,令人印象極其深刻的微笑。

  當他再次清醒時,身上已經被上了一件軟軟的白色毛衣。據鯰尾所言,是那位白髮青年的所有物。似乎是看自己只穿了睡衣太單薄,便替自己再添了一件。

  在陌生人前幾近暈倒是件頗為尷尬的事,但對方的確幫助了自己,不親自言謝對於一向守禮的一期而言心裡也不舒服。便自己洗了外套,決定病癒後一定要親自物歸原主。

  只是他沒料到,那位「鶴丸國永」也並非什麼想見就見得到的人物。這人太過神出鬼沒,每節下課總會到各處串門子。據他所打聽到的,鶴丸雖然已是臨近畢業的高三學生,可三年以來並沒有任何所屬社團,相反,他作為臨時幫手遊走於眾多社團之間,每逢小休幾乎都會被不同的人叫去幫忙。即使別人不叫,他自己也會四處亂竄。

  鶴丸自己管這叫做「尋找驚喜」。

  不問則已,問過後一期才發現鶴丸的名聲流傳甚廣。

  一期自然是希望能親自交還,但他已經找了好幾天,卻連對方的影子都見不著。沒有其他辦法,一期只好從筆記簿中撕下一頁,提筆寫下自己的謝意。

  只是簡單幾句感謝之言,末了再加上一句「也請您多加保重身體」。一期滿意地把小紙條又重讀了一遍,趁著課間小休抱著毛衣和紙條跑出了教室。

  畢竟還沒到放學時間,學校大門前清靜一片。玻璃門外是正準備上體育課的學生們,吵嚷的聲音卻沒有傳進一期耳中。他只是站在自己鞋格前,仔細地清了清上層的灰塵,想了想又墊了張紙巾,再把毛衣疊好放在上面。惦量著對方拿出毛衣時應該可以看到,一期便把紙條直接放在毛衣上方。

  這樣就完成任務了呢。

  雖然對於沒能直接向對方道謝而感到遺憾,但也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一期舒了口氣,便也回到自己的教室去了。

  

  他萬萬沒想到,這麼一段小插曲竟然還會有後續。

  夏季炎熱的空氣被阻隔在玻璃之外,開著空調的教室內仍是涼爽舒適。午後三時多,即使是再毒辣的夏日豔陽也已收斂了幾分,臨近放學的教室內,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教歷史的老先生像早已習慣這副景象似的,也放棄批評什麼了。

  下課的鐘聲如常響起,班裡眾人陸續歎出一口長氣。似乎誰也不想再待在這沉悶的教室,各人走的走散的散。一期腦中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今天輪到骨喰去接在讀幼稚園的弟弟們,亂和厚會去買晚餐材料,藥研跟後藤各自有社團活動。如此一來,自己的時間便空了下來,正好可以到書店逛個圈。

  婉拒了邀請自己一併去聯誼的朋友,一期獨自一人慢悠悠地來到大門前,這才想起今早放下的毛衣,不知鶴丸來取了沒有。

  莫名地有些忐忑,一期緩緩拉開鞋格的門,隨即驚訝地瞠大了雙眼。

  毛衣是不見了,紙條也被取走了,可本應空下來的置物架上卻多了幾顆小小的糖果。仔細一看才數出有六顆,還都是不同口味的。一期伸手去取,才發現每顆糖果透明的包裝上都寫著一個字。字寫得歪歪扭扭,似乎是在忙亂中匆匆寫下。

  一期把他們放在手心中拼了拼,才明白對方想說的話。

  「你、的、字、很、漂、亮。」

  輕聲唸出包裝紙拼起來後出現的字句,最後的糖果包裝上還畫了隻小小的鶴,仰著頭表情一臉高興。

  意外的語句讓一期禁不住笑了出來,他仔細看了看,透明包裝裡裝著的是不同口味的水果糖,對方還在草莓味的那顆上加了個心,似乎是在推薦自己率先嘗試這種口味一樣。

  看來對方喜好帶給別人驚喜、從不按常理出牌的傳聞是真的。

  一期把其他五顆糖果放進口袋,獨留下草莓味的。他小心地拆開包裝,避免撕到鶴丸留下的字句。莓紅色的星型糖果散發出一股獨特的酸甜。

  甜味在口中散開,他終究還是希望能夠認識這個人。

  打定了主意,一期自然也有所行動。

  剛到家門便已聽到年幼的弟弟們吵嚷的聲音,大概是骨喰跟鯰尾帶著弟弟們回來了吧。太陽還未完全下山,夏天的白昼總是比較漫長。一期登上樓梯回到自己房間時,落日的餘暉正好穿過窗戶打在他的書桌上,桌上整齊地排著一本本厚實的精裝書,他落座桌前,把自己在書店買來的東西放在桌上。眼神在書本之間留連了片刻。

  或許只是心血來潮。鶴丸並非第一個稱讚他字漂亮的人,對方也許真的只是單純喜歡這種小驚喜,並不是特別對自己有什麼興趣。

  但一期卻把這些全都拋諸腦後了。鶴丸的留言似乎有種特殊的魔力,提供他足夠的動力去追在這個人的後面。

  既然對方如此熱愛驚喜,一期也決定用個與眾不同的方法去回禮。正煩惱著要選哪一本書,一期腦袋裡忽然又出現那天鶴丸無言的微笑。

  他從自己的愛書中挑出了一本。對於喜愛閱書的他而言,內容早已嫻熟於心。那是本上了年紀的詩集,一期是從疼愛他的叔父手上得到它的。

  一期拿出剛買的信紙跟信封,簡單的純白色,沒有任何裝飾的花紋。信紙的尺寸很小,上面連方便書寫的橫線都沒有,可這正好合了一期的意。他翻開書頁,提筆記下了自己喜愛的那句詩。

  你微笑著而不對我說什麼,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

        一期並沒有在信紙上寄下任何其他的話,也沒有做任何多餘的裝飾。他把信紙放入信封之中,以和紙材質的純色膠帶封好,便出室敲響了隔壁鯰尾的房門。

  開門的是跟鯰尾同住一間房的骨喰。一期往裡面探了探頭,果不其然看到鯰尾正躺在床上刷著推特。

  「嗯?一期哥,找我跟骨喰有事嗎?」

  鯰尾歪過頭,對於一期突然來找自己似乎有點吃驚。

  「只是件小事。」一期笑道:「你有鶴丸前輩的聯絡方法嗎?」

  鯰尾不解地歪過頭:「有是有,怎麼了嗎?」

  「請告訴他,」一期就連眼睛裡都帶著笑意:「明天請到我的鞋櫃看看,就說是糖果的回禮吧。」

  見兄長難得出現如此坦率的高興表情,鯰尾和骨喰對望一眼,最終還是決定點點頭,不再過問什麼。

  鶴丸會有怎樣的反應呢,會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吃驚嗎?

  他從來沒有如此期待過明天的到來。

 

  第二天早上一期提早了一點上學。他從包裡取出信紙時,覺得連心臟都要跳得比往常更快。他覺得自己在打一個賭,一個出於衝動的賭。

  賭鶴丸的反應,賭他會是從此對自己敬而遠之,還是與之相反。

  一期回想起昨天鶴丸的留言,決定還是以這種方式放手一搏。

  他喜歡他的字,那麼他就以自己的字作為回禮罷。

  

  可回到教室時一期才真正鎮定下來,細想之下才察覺到自己的舉動似乎太過幼稚,更何況他寫的不是其他什麼,還偏偏是詩句。這年頭有哪個年輕人還會去讀那種教科書都不會教的老舊情詩?對方只說過自己的字很美,說不定這也不過是句代替感謝的客套話,他這樣難道不是在自作多情?

  思及此,一期就感覺臉上熱了起來,一邊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另一邊卻又抑制不住內心中不斷膨脹的期待。他摸出包裡的幾顆糖果,呆呆望著包裝上那幾個字,就這樣過了整個早晨。

  午休的鈴聲響起時,一期只覺他的心臟也敲響了鐘聲。他今天回校得早,為的就是讓鶴丸來校時可以馬上找到他所留下的那個「驚喜」。鶴丸要是真的有心去找,現在肯定已經收到他的信了吧。

  他從座位中站起身,步伐緩慢又猶豫,就像做了惡作劇又怕被懲罰的孩子般小心翼翼。他下了樓梯,走過長廊,愈是接近大門,步伐就又慢下來一點,可是卻又不曾停止過前進的腳步。

  大門處排放著一列列灰色的鞋櫃,穿過第一列時他心裡突然緊了一下。午飯時間,大部分學生都在食堂午飯,由於幾乎不會有人離開,這裡理應是相當冷清的。因此要是有人在的話,理所當然會非常顯眼。

  而現在,一期就看到有個白髮的身影半倚著自己那一列鞋櫃,背上還背著背包,單手拿著手機,正低頭專心地看著屏幕。

  即使他低著頭,一期也不會認錯那顯眼的白髮。

  想要轉身逃跑的心都有了。卻在他要轉身的剎那,那個人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了一期寫滿驚愕的瞳孔。

  他歪了歪頭,沒等一期開口便搶先發言:「你就是鯰尾的哥哥?」

  一期張了張嘴,最終也沒有吐出任何話語,腦子裡混亂得很。他原以為鶴丸會像上次那樣留下些什麼作回應,就是想不到他會直接現身。如今他這樣出現,莫不是有什麼必須對自己親口說嗎?然而無論一期再怎麼樂觀,他都只能認為鶴丸是來追究他太過纏人。畢竟寫了那麼突兀的詩,就連他自己都在為如此衝動的行為後悔。

  一期只好急忙低下頭,開口就是道歉:「我為鶴丸前輩添麻煩了吧,真的非常抱──」

  那個歉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鶴丸就走過來打斷了他的話:「嚇到我了,你幹嘛突然道歉?我都還沒來得及跟你道謝哩。」

  一期緊張地緩緩抬頭,映入眼中的是對方湊得意外地近的笑臉。

  後者笑得一臉春風得意:「我聽說有個小學弟風風火火地找我還外套,想不到不僅是個字寫得漂亮的人,還留下了這麼驚喜的一封信,當然要親自來見人了。畢竟人家這麼有誠意,我也得掏點心思來回應才是,你說對不?」

  一期還在當機的大腦自然無法消化對方連珠砲璣似的調戲,只是按著身體本能往後退了一步,重新劃出一段安全距離。他呆了半晌,基於禮貌還是回應一句:「呃……謝、謝謝前輩?」

  「就說你幹嘛道謝啊。一見到人就又道歉又道謝的,你還真是個有趣的人呢。」鶴丸毫不猶豫就踏進了一期劃下的那道安全範圍,抓起他的手自顧自就走了起來,全然不顧背後更加愕然的學弟:「愣在這裡說話怪別扭的。你還沒吃飯吧?走,前輩請客,不能拒絕喔。」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一期就這樣任由左手被人握著向前。肌膚相觸帶來鶴丸偏低的體溫,他的手不大且骨感,卻正好可以包覆住一期的,冷涼的溫度在炎炎夏日下讓人舒適。

  鶴丸並沒有把一期帶到食堂,反而拉著人上了天台。那裡早已有先客佔了位置吃著午飯,卻遠比擁擠吵鬧的食堂安靜得多。鶴丸帶著一期倚著欄杆坐定,便從隨身的背包中掏出兩個飯糰,把烤鮭魚味的放進一期手中。

  一期不解地朝鶴丸看去,後者已經開始拆開飯糰的包裝:「我聽鯰尾說你不太喜歡麫包類的,就選了飯糰囉。放心,剛剛等你前跑去食堂買的,保證新鮮。」他看了看身側呆望著飯糰的一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怎麼,不喜歡烤鮭魚?」

  「不,沒有的事。」聽到對方的問題一期才回過神來:「抱歉,讓前輩破費了。」

  鶴丸眨眨眼:「就當是你那封信的回禮吧,別跟我客氣了。」

  一期一僵,心虛地轉開了視線。一想到那封完全出於衝動的信,他就想掐死昨天太過陶醉的自己。尷尬心理作崇之下,藍髮少年也顧不上什麼禮節,只是默默低頭吃起飯糰,乾脆假裝聽不見對方的話。

  室外的氣溫少了空調的調節,終於露出了原本獰猛的一面。鶴丸特地挑了個有風又有遮蔭的位置,這才勉強擋住了酷熱的陽光。他入迷似的盯著一期的臉,看著汗滴劃過對方臉頰落下。天青色的髮絲和少年身後的蒼穹一樣蔚藍,原本還算整齊的劉海被微熱的夏風給吹亂了。也許是因為還處在緊張狀態,一期專心地吃著手上的飯糰,眼神直直盯著那些米粒,絲毫沒有察覺身邊那雙似乎要把自己看透的好奇的視線。

  鶴丸托著頭,脫口而出腦中閃過的感想:「一期,你不只字漂亮,人也很漂亮耶。」

  被稱讚的人差點沒把飯粒都噴出來。

  一期總算是回過頭來正視了鶴丸,臉上表情惱羞參半:「等等前輩,你這是在說什麼話呢!」

  相較之下鶴丸倒是一臉無辜,不慍不火地回道:「只是說實話而已。倒是一期,你終於肯瞧我一眼啦,我的臉就這麼不合你胃口嗎?」

  一期這才明白自己被人耍了,無奈道:「前輩就別再戲弄我了。」

  鶴丸委屈:「我也沒辦法嘛,畢竟被可愛的小學弟給無視了。」

  一期一聽,尷尬地沉默了半晌,總算吞吞吐吐地說出了真心話:「我是怕鶴丸前輩……呃,我怕昨天的信太過冒昧,前輩會不高興。」

  空氣沉寂了半刻,便被鶴丸細碎的笑聲打斷。一期心裡頓時有點不滿,感覺自己半天的煩惱被對方給嘲笑了,抬頭正要出聲,抱怨的話卻在霎時之間被對方那雙過於梗直的金瞳給憋了回去。

  「一期,你喜歡看書嗎?」

  鶴丸的問話非常認真,一期點點頭,小小聲認了句是。

  「為什麼留下了那句話?」

  風揚起鶴丸的白髮,他倆現在正倚著入口而坐,屋簷的陰影正好落到鶴丸的臉,卻遮不去那雙眼瞳中清晰又直率的光。

  一期忽然有種感覺,眼前的人並不會隨便嘲笑自己。

  「……那是我叔父教我讀的第一首詩,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句。」

  「你喜歡讀詩呢,有特別喜歡哪個作家嗎?」

  鶴丸又提出第三個問題,他似乎對於一期的回答非常滿意,臉上掛著饒有趣味的笑容,托著頭仔細聆聽。

  「日本詩人的話,我個人是比較喜歡中原中也。」

  「哦哦,《山羊之歌》是吧?」

  兩人就這樣一句接一句地聊了起來。

  鶴丸國永這個人,的確大大地超乎了一期的想像。也許是因為鶴丸接觸的社團類型廣泛,他總能輕鬆地跟上一期的話題。原本一期還在擔心自己是否太過聒噪,要鶴丸硬是配合自己的興趣,可前者卻微笑著否定了他的擔心。

  「你也擔心太多了,和一期聊天可是有趣得很吶。」

  他說出這句話時帶著輕笑,語氣卻堅定得讓一期洗去了所有懷疑。

  直到上課的鐘聲響起,一期這才驚覺到時間已經不早,不知不覺間他竟然抓住這位嚴格來說是初次見面的前輩聊了一個中午。

  鶴丸站起身來,抽起地上的包,從裡面摸出了瓶綠茶拋給一期。塑膠的瓶身還留著凝結的水珠,在嚴酷的溫度下透著舒服的涼意。一期慌張地站起身,正要開口道謝,鶴丸卻忽然伸手揉亂他水色的髮,一雙亮金的眼睛愉快地瞇成了一條細線:「真期待你的下一首詩能帶給我怎樣的驚喜呢。」

  一期呆站原地,鶴丸笑笑,說了句時間不早我們回去吧,便朝樓梯的方向走去。見對方背影漸漸遠去,一期才回過神來,臉上燙著一股莫名的熱度。

  ……大概是天氣太熱的錯吧。

  拍拍自己的臉頰,一期追上鶴丸的腳步,隨著對方下了樓。

  高二的班級比高三低一層,一期在樓梯轉角處別過鶴丸,正要下樓卻被人從後方叫住。

  鶴丸的金色眸子裡似乎有微光明滅,他彎起嘴角:「下次再見咯,一期。」

  一期覺得臉上又再次熱了起來。

 

  他沒料到的是,當他放學再次打開鞋櫃的小門時,本該只有皮鞋的櫃子裡面,又躺了一些出乎意料的東西。

  那是一個金色、小小的長方形書籤,長方形中間是中空的,只有金色的條紋似樹枝般飾著中央淺藍色透明的六角星,透明的材質在不算太過明亮的燈光下似教堂的彩繪玻璃微微發亮。一期小心地執起書籤,過輕的重量顯示其非玻璃製品,但卻細緻得像是某個匠人製成的傑作一般。  這下子不就又要回禮了嗎。

  一期失笑,這樣的來往的確很符合鶴丸的作風。他想,和對方再次見面的時間,似乎會比自己想像中來得更快。

  事實證明他想得沒錯,鶴丸國永這個人,自那天起便理所當然地成了一期生活中的常客。

  對方開始會在午休時出現在班級門口,二話不說就抓他去吃午飯,也會偶爾在放學之後出現在鞋櫃旁,微笑等著自己一起放學回家。

  而且,出現在鞋櫃中的禮物,也從來沒有停過。

  縱然兩人都沒有開口提及,但自那以後在鞋櫃中交換禮物已成了兩人的習慣。一期家裡的書幾乎都被翻了出來,而鶴丸也從沒停過他的小驚喜。

  起初一期還在擔心此舉會不會讓對方破費,但鶴丸就像看透了自己心思似的,送的禮物價值雖然不高,但卻都是些會讓人會心一笑的小物。偶爾是幾顆糖果、泛著淺藍色光澤的石頭,或者是一期需要的東西──某次家中秋田生病,一期為了照顧他幾乎徹夜不眠,第二天頂著一對厚黑的黑眼圈回去遇到了鶴丸。他也是累透了,對方關心起來他脫口說出了自己也有些許頭痛,怕是被秋田傳染了。那天中午他就在鞋櫃裡找到了兩顆頭痛藥跟礦泉水。

  與鶴丸的來往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一期已經習慣午休時出現在課室門外的白色身影。前幾次鶴丸總是會帶給一期幾個飯糰或者食堂裡大受歡迎的炒麪麪包,後來一期說不想總讓鶴丸請客午餐,後者就換帶冰鎮的盒裝飲料來找他。

  和鶴丸一起的時間無疑是愉快輕鬆的,他長於找話題,更意外的是他亦同樣善於聆聽。身為家中長兄的一期從小都習慣當一個安靜而尊重的聆聽者,卻好幾次發現自己在與鶴丸的對話中,往往都會成為負責說話的人。回過神來總是發現鶴丸微笑看著自己,那雙眼睛異常專注,仿佛要把一期說話的樣子銘刻於心般,讓一期莫名感到不好意思。

  一期不止一次為此覺得不可思議,他跟鶴丸也算是當了一段時間的朋友,不長也不短,對方身上好像有種特別的氣質,可以讓他足夠安心到去透露自己的一切──甚至是那些不曾對弟弟們說出的話,而鶴丸似乎也極為樂於當一期的聆聽者。

  但他卻從不主動提起自己的事。一期雖然好幾次想要把話題導到對方身上,卻總是不知不覺間順著鶴丸的話走,結果直到午休結束兩人作別,他才想起自己方才的目的。

  思及此,一期或多或少還是有點苦悶。如果可以,他也想再了解這個人多一點,只是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格。原因無他,只是他怕太過高估自己在對方心裡的位置。鶴丸為人飄忽,他仍不知一向喜愛追求新鮮的對方是真的打算與自己深交,還是只不過求個可以打發午休時間的夥伴。

  好比現在。

  甫踏足天台的灰色地板,鶴丸就笑瞇瞇地給自己塞了盒果汁,他一屁股坐在自己身側,背靠欄杆:「怎麼一臉屈悶的表情啊?」

  一期接過果汁道了句謝謝,手指揑緊了紙盒,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想法吞回肚裡:「……不,沒什麼,麻煩前輩擔心了。」

  鶴丸顯然是察覺到一期的不對勁,他歪過頭,臉上的表情凝重了些:「難不成是家裡又有弟弟生病了嗎?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喔。」

  一期皺了皺眉,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只是……有個問題想問問前輩。」

  鶴丸一愣,隨即忍不住笑了出聲:「可以啊,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我不會對可愛的小學弟撒謊的。」

  一期心裡自然是高興的,這是他第一次得到對方首肯,可以了解這位一切成謎的人。他小心開口:「前輩為什麼……沒有加入社團呢?之前從你的同學那裡聽過,你在給很多社團當幫手,卻不是任何一個社團的正式成員吧?」

  他心裡還怕鶴丸嫌他唐突,豈料對方卻露出了至今為止最燦爛的笑容:「一期很有興趣嗎?」

  一期左思右想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身側的鶴丸的笑容又深了幾分,就連話裡也透著幾分笑意:「我可是有加入社團的哦,嘛,雖然部員只有我一人就是了。」

  一期無奈:「那就是沒有加入社團啊。」

  「有哦,而且那個社團也不難猜,」鶴丸朝一期眨眨眼,他的心情似乎很好,「這樣吧,給你個提示,你只要猜中我最喜歡的詩人就會知道了。」

  一期看著對方的臉,銀白色的髮絲下那雙金色的瞳眸溢滿自信,還有什麼更加隱秘的情緒藏在裡頭,只是他辨不清。

  一期印象中鶴丸是難以捉摸的,他的足跡難尋,即使是在同一所學校之中一期也可以完全找不著他;他從不主動提起自己的事,那個笑容雖然親切,卻讓一期感到遙遠。每思及此一期就覺得不對勁,就好像身體深處被絞緊了一般,隱隱發疼。

  鶴丸知道他很多很多,他卻一點也不清楚對方的事。

  就是如此遙不可及。

  而現在,那個被認為遙不可及的人正站在自己眼前,陽光直接灑在他的髮上,染金了那淡薄的白。他笑著,畢直地望向自己的眼睛。

  「一期,我們打個賭。」鶴丸的聲音不大,聽在一期耳中卻帶著某種無法形容的熱度:「就賭你能不能猜出來。」

  聽上去只是一件小事,但一期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賭也許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微不足道。

  他想了想,最後堅定地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那天之後,一期流連於圖書館的時間又更多了。

  鶴丸自那天後就沒有主動來找過他,兩人之間唯一的交流就剩下那個鞋櫃。一期那天收到了一個茶包,包裝上寫著是某種香草茶,有著讓人放鬆精神的作用。

  一期把玩著那個茶包,怎麼也捨不得把它泡成茶喝。

  他在心裡細思著,鶴丸是要告訴他什麼呢。讓他注意不要太過操勞,還是讓他不要太過認真,抑或是,單純什麼也沒有想?

  他又想起那雙燦金的眸子。每次見到鶴丸,就不禁追逐著對方的眼睛,他喜歡那仿佛無畏的金色,鮮烈卻又溫柔。

  他記得鶴丸的笑容,他開心時就會把眼睛瞇成一條細縫,發出爽朗的笑聲。他會伸手去揉一期的頭,就像一期對弟弟們做的那樣。鶴丸的體溫偏低,炎炎夏日碰在肌膚上尤其舒服。一期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其實很喜歡鶴丸的觸碰──他本身並不是喜歡身體接觸的人,但是鶴丸的觸碰往往小心謹慎,點到即止,雖然喜愛揉亂他的髮絲,但即使是那看似無心的動作其實都格外輕柔。

  一期發現自己已經在腦裡描摹那雙手的形狀,不禁臉頰一紅回過神來。一如往常的中午,一期自己隨便解決了午餐,便來到圖書館去解鶴丸留給他的謎。只是飽餐一頓後總是會有睡意襲來,一期驚訝於自己昏沉的腦袋竟會不由自主地去回想鶴丸的一舉一動,一邊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

  他重新執筆,攤平信紙,繼續在書堆裡找尋著適合的回信。昨天他收到一隻淺藍色的紙鶴,擺在手心感覺沉沉的,才發現紙鶴的背部竟又夾了幾顆糖果。鶴丸總是隨身帶著甜食,他會把那些甜食塞到一期手裡,笑容滿面地叮囑他甜食可以振奮精神,要他多吃一點。

  午間的圖書館是安靜的,會來這裡的人大部分都在努力用功,唯一的聲響來自隔了層玻璃的操場,籃球部的人從來不會放過這段小小的休憩。

  鶴丸前輩會不會就在那堆人中間,替補著某個不能出席的球員呢?

  一期歎了口氣,收回了自己的視線,重新投身於眼前數不盡的書本之中。

  從《漂鳥集》到《萬葉集》,或者從莎士比亞到與謝野晶子。一期依然找不著鶴丸要求的正確答案。

  他從桌上拿起自己隨手取來的繪本,淺藍的書封上繪著握著懷錶的白兔,金髮的少女正追在牠的後頭,藍白色的裙擺隨風擺動。

  就像追在白兔身後的愛麗斯一樣。

  一期乾脆翻開書本,比起詩,他覺得這種打趣的文字遊戲才更加適合鶴丸的性格。

  他瞧著畫中少女跳入兔子洞,小聲咕噥:「難不成全身白色的動物都很擅長這樣,讓人乾著急嗎……」

  「你說誰是全身白色的動物?」

  突如其來的低沉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期自然嚇了一跳,聲音正要出口卻被人從後方捂住了嘴唇。

  他當然很熟悉這雙手微涼的溫度。

  一期轉過身,背後站著好一段時間沒有見面的鶴丸。他把手挪開,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卻又出聲:「嚇到了嗎?」

  鶴丸壓低了聲音,卻藏不住話中的笑意。

  一期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同樣回敬了一個安靜的手勢。鶴丸便也沒說什麼,徑自拉開一期對面的座位就坐。一期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對方的意圖,只好就這樣和對方乾瞪眼。

  鶴丸噗哧一笑,沒有讓沉默持續太久。他湊過頭,用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很用功嘛,怎麼,原來已經找到童謠去了?」

  事到如今被人抓個正著讓一期不好意思,對方游刃有餘的態度也讓自己感到懊惱:「與鶴丸前輩無關,這只是我自己想看而已。」

  鶴丸托著頭,一臉不置可否,他的眼睛掃過一期放在桌上的書,最後又抬起頭。他似乎在為一期的努力而感到高興:「嘛,真正重要的東西,用肉眼可是看不見的呢。提示我都給你了,就差你能不能看見而已喔?」

  「鶴丸前輩這不是也很愛看童話嗎,就請不要嘲笑我了。」

  鶴丸的語氣帶上了點委屈:「哪有嘲笑你啊,我這是在認真提示。」

  一期沒好氣地回了句是。雖然被對方這樣玩弄是心有不甘,但一期內心仍然在為見到對方而感到雀躍。眼前的鶴丸一如往常,唇邊掛著餘裕的笑,視線筆直而坦率。

  夏日的陽光在一瞬間變得溫暖而柔和。也許是由於睡意薰了他的腦袋,一期放下了往日抱有的種種擔心與禮貌,用細小的音量隨口詢問:「鶴丸前輩為什麼在這裡,今天不用去幫忙嗎?」

  鶴丸抬起眼,泛起一個慵懶的微笑:「你猜。」

  「是在偷懶吧?這可不行,答應的事要好好去做。」

  一期像是在訓斥弟弟一般刻意用起嚴肅的語氣,卻在說完這句話的瞬間露出了笑容。好久未見鶴丸,他打從心底因為這次偶遇而高興。

  那個笑容讓鶴丸一怔,少有地被亂了心神,本來打算出口的話哽在喉頭,直到一期喚起他的名字。

  兩人的距離很近,藍髮少年笑得一臉自然,他心中最直白的感情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在那雙蜜糖似的眸子中盈著光華。

  「……真美。」

  「什麼?抱歉,我聽不清。」

  「沒什麼,」鶴丸打起了馬虎眼,重新找起另一個話題:「見你這麼在意那個謎題有點驚喜罷了。」

  一期一聽,又突然覺得有點尷尬。對方的話太過曖昧,讓他無所適從。

  「只是因為答應了鶴丸前輩,自然應該盡力而已。」

  「但你不是對誰都這樣上心的吧?」

  一期的心裡著急,可表面上還是裝出一副氣定神閒:「鶴丸前輩想多了,我對誰都是這樣的哦。」

  鶴丸的眸子忽然黯淡下去。

  他沉默了半晌,再次開口時忽然多了點沉重:「一期。」

  被喚到名字的少年歪頭:「是,怎麼了嗎?」

  鶴丸重新換上了笑容。

  「我來這裡,」鶴丸對上了一期的眼,一如既往的毫無保留:「是因為我喜歡的人喜歡看書。」

  空氣凝固了。

  一期的笑容凝住,沉默在兩人之間漫開。方才仍覺溫馨的氣氛一變,藍髮少年低下頭去,垂下的額髮蓋過了他的表情。

  良久他再次開口,聲音輕輕的,仿佛下一秒便要消失:「鶴丸前輩……有喜歡的人嗎?」

  「嗯。」鶴丸斂下了眼,刻意忽視眼前人幾不可見的顫抖:「那個人很喜歡看書,起初我也是因為見到他看書時專注的模樣,才會留意起他的……後來因為一點小事,有了接觸的機會。我知道那個人都看過哪本書,所以跟在他後面把所有書都全讀了一遍,是不是很傻?」

  這還是第一次,鶴丸對一期說如此多關於自己的話。

  一期想,他本該是應該感到高興的。

  他現在應該抬頭,露出微笑然後給他打氣加油。

  事實上他真的這麼做了。

  一期重新抬頭,笑容又恢復到與往常無異:「原來如此,鶴丸前輩還真是意外的浪漫主義者呢,請加油。」

  鶴丸沒有料到一期的反應,開口時話語也沾上了急躁:「一期……」

  一期並沒有聽完鶴丸的話。他站起身,把一桌的書快速整理好,便朝鶴丸彎身,臉上笑容有禮又疏離:「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打擾前輩,先失陪了。」

  他逃出了圖書館。

  接下來他是如何回到教室,又是如何上完下午的課,就連一期自己都不清楚。

  回家時他沒有瞧鞋櫃上層的置物架一眼,只是匆匆執起自己的皮鞋穿好,便離開了學校,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

  鶴丸前輩有喜歡的人。

  一期的腦中仍舊重播著鶴丸當時的神情,溫柔又認真,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表情。

  那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才對。鶴丸會跟自己這樣說,無非也是信任自己的一種證明。這些天來,他不是一直都在為這個問題而煩惱嗎?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低落。太陽穴隱隱作痛,胃部好像也在抽搐,渾身上下似乎沒有一處在正常地運作。

  書桌上還散亂著不同的書,那是一期從圖書館借來的,以及從自己的藏書中找出來的詩集。

  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是真正傻的人。莫名地失落又莫名地放棄,想必鶴丸也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困擾吧。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鶴丸甚少向自己坦白什麼,因為他根本就不是鶴丸希望分享一切的那個人。

  忽視心底傳來的抽痛,一期任自己的意識漸漸渙散。窗外的夕陽斜斜照在他身上,他甚至能夠看到空氣中的微塵,無依無靠地悠悠飄舞,然後降落。

  只是,都無關了。

  他閉上了眼,任自己沉入更深更深的意識深淵。

  至少,我不會讓自己這份心情耽誤到你要走的路。

 

  那之後,一期徹底停止了自己的抄寫工作。曾經慣常使用的信紙被放入了抽屜的底部,書本被整齊地歸位到書架,剩下的也被一期歸還回去。

  他很慶幸自己並不是太情緒化的人,那晚的低落他用感冒作借口搪塞過去,總算是瞞過了一臉擔心的弟弟們。

  那之後鶴丸並非沒有來找過自己,只是一期以各種理由婉拒了對方。

  他自己其實也搞不清心裡為什麼會如此不適,只是無論如何都不希望自己這種沉重的心情會成為對方的阻礙。

  久而久之鶴丸也不再出現在教室的門口了。每天的午休一期就和同班的其他朋友去人多熱鬧的食堂,不是沒有朋友提起過鶴丸的事,甚至有人直接向一期詢問,只是一期都沒有正面回答。

  再過一段時間,幾乎沒有人再在意這件事了。一切回歸到遇到鶴丸以前的生活。歷史老師的課還是那麼沉悶,初夏結束後溫度也隨此升高,蟬鳴也比之前響得更加頻繁。

  誰都沒有損失什麼。

  一期不再留意鞋櫃上層曾經讓他每天滿心期待的驚喜,也沒有再寫那些曾經認真對待的信。

  串連起他和鶴丸的種種,他都可以全部割捨。

  他把所有都歸咎於年少輕狂的患得患失,擅自把心中莫名的疼痛定義為朋友離去的寂寞,就這麼說服自己不再在意。

  但他的確喜歡著鶴丸的笑容,也打從心底希望對方能夠一直一直露出那麼耀眼的笑。

  ──畢竟那笑容也曾經照亮過他的世界。

  於是日子一天天地過,盛夏的到來也伴隨著一個學段的結束。夏休以前還得經過麻煩的考試,但對於成績優異一向勤奮努力的優等生一期而言,這並非什麼值得特別擔心的事。

  

  悶熱的黃昏,一期在案前複習。考試在一星期後,只是自從不用再給鶴丸寫回信後他突然清閒了許多,為了打發時間便開始了溫習,終於到這天,他已經看完了第二遍的數學講義。

  一期在心中嘲笑自己還真是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書呆子,以前的他還不曾這麼用功過。

  正想著,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一期哥,有空嗎?」

  是鯰尾的聲音,是來找他請教學習的問題吧。

  「嗯,進來吧。」

  房門打開,鯰尾走進來時有點猶豫,手上也沒有拿著任何教科書。如此扭捏的態度讓一期疑惑。

  他讓鯰尾在床邊坐下,柔聲問道:「怎麼了嗎?」

  弟弟望向他,紫藤色的眼睛中帶著一絲猶疑:「一期哥,你和鶴丸前輩怎麼了嗎?」

  一期沒有想過會從鯰尾口中聽到那個他刻意遺忘的名字。對方的詢問才讓他想起,鯰尾才是最先認識鶴丸的人。

  就連自己都覺得笑容開始僵硬,但在弟弟面前一期仍然保持著冷靜:「什麼事都沒有,為什麼這樣問呢?」

  「一期哥在說謊吧。」鯰尾靜靜出口,語氣堅定。

  一時之間一期卻也無言以對。鯰尾鮮少如此強勢,他想,弟弟可能知道得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多。

  「剛剛鶴丸前輩傳來訊息,讓我給一期哥傳話。他叫你快把之前花草茶給喝掉,說那能夠讓你輕鬆一點。」

  花草茶的茶包。他直到今天仍然好好地保留著,既沒有入茶亦沒有丟棄,沒有其他理由,只是因為單純想要好好保存一切鶴丸曾經贈予的東西罷了。

  一期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還留著茶包,即使是鯰尾,也不可能會知道這件事。

  為什麼鶴丸能夠猜到?

  「一期哥,我說這些可能不太好。」鯰尾默了頃刻,才再次開口:「鶴丸前輩不曾特意叫我傳話,你們之間是發生了什麼吧?雖然我不太清楚,但一期哥不討厭鶴丸前輩吧?」

  他頓了頓,看向一期驟變的臉色,終於下定決心把話說完。

  「我認識的一期哥,是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

  「鯰尾,夠了。」

  一期出聲時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的語氣冰冷毫無溫度。鯰尾似乎也被嚇到,但仍然沉默著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這是我和鶴丸前輩之間的事,與你無關吧。」

  他從來沒有用如此冷淡的語氣對弟弟們說話。比起憤怒,一期現在更覺不甘。事實上他從來沒有釋懷,他不滿於鶴丸那種曖昧的態度,卻更加討厭只會逃避的自己。

  只是除了逃避,他沒有辦法去面對鶴丸。就像所有的開始,他也曾經主動找尋過,可結果不也是一事無成嗎。

  「要是一期哥覺得這樣就好的話,我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

  鯰尾從床邊站起,筆直的眼神又讓一期回想起午後那對總是直視著自己,從沒有移開視線的金色雙眸。

  「只是因為一期哥現在的樣子太過痛苦,我不想見到你這樣。」

  鯰尾說著,低下了頭。

  一期看著弟弟的身影,心中暗想,說不定自己沒有想像中藏得那麼好。

  即使鶴丸不說,鯰尾的直覺都向來敏銳,再加上他和鶴丸之間時有聯繫,說不定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那麼自己呢,真的明白了嗎?

  先拒絕一切的是誰,固步自封的又是誰。

  「我知道一期哥也很辛苦,」鯰尾重新抬頭時臉上掛著似哭般的笑臉,他雖然調皮,但卻從來沒有真正惹過兄長生氣。但是現在比起被責罵,他更不希望看到一期悶悶不樂的樣子。「但你在那之後,有主動去找過鶴丸前輩嗎?」

  一期只是呆怔在原地。

  來找他的,等在自己教室門前的,主動去了解自己的,一直是鶴丸。

  因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找出對方,所以也一直以這個理由為借口,順從地接受著鶴丸的好意。自以為那些簡拙的信就可以代表自己也曾有努力爭取,卻從來沒有嘗試去了解過鶴丸的愛好。

  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喜歡的人是誰,為什麼待自己那麼好。

  一期以害怕打擾到鶴丸為由,通通都沒有了解。鶴丸了解他很多,他卻仍然在作繭自縛。

  所以鶴丸才會知道,他還什麼都沒做。

  腦中忽然響起了那天他說的話。重要的事,用肉眼是看不見的。

  心中那份喧囂著不甘熄滅的感情,他自已應當最為清楚,卻總是逃避為它下一個最合適的定義。便在不明不白之中,企圖就此隱藏過去。

  只不過是膽怯而已。

  停留在原地的,從來都是自己。

  

  一期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鶴丸的LINE賬號。

  是他擅自向鯰尾要的。一期低喃著,唯有這次,請原諒我的無禮。

  因為正如鯰尾所言,他並不想坐以待斃。

  「鶴丸前輩,是我。抱歉,那個賭約,我果然還是不想放棄--所以,請你做好覺悟。」

  這次,由我來把你找出來吧。

  

  一期跑到校門時已值黃昏,天空雖還沒完全暗下來,但學校裡許多社團活動都因為考試而停止了活動,一時之間偌大的校園完全寂靜了下來,煞是讓人不習慣。

  他走到鞋櫃前,思前想後還是打開了那道鐵製小門。

  一切就像是起始那天,他緊張又期待地握緊了小柄。

  上層的置物架已經鋪了塵,角落處,一張乾淨的小紙條靜靜躺在那裡。

  一期取過紙條,上面卻只寫了寥寥數字。

  「圖書館」

  那就是鶴丸給自己的謎題提示吧。一期苦笑,如今想來,才想起鶴丸曾說過提示都在一期身邊,只差他有沒有發覺而已。

  他握緊了褲袋那個書籤,那是鶴丸送給他的第二份回禮,也是所有一切的開始。

  學校的圖書館開放時間很長,尤其是考試週前,為了讓家裡不方便的學生可以有一個安靜的地方學習,還特別延長了開放時間。

  一期奔進了圖書館,他進門時還喘著氣,側頭一看卻發現今天當值的圖書館員是那位曾經幫過自己的鶴丸友人。黑髮青年微笑,似乎早已預料一期會出現於此般,伸手指了指閱讀區。

  夕陽已經快要完全隱沒在山坡的後方,天空由紅轉紫,卻依稀還有幾個人在桌前苦讀。他環顧一眼,沒有鶴丸的身影,卻有東西吸引了一期的目光。

  座落在窗側,那張他與鶴丸一起坐過的木桌上,擺著一本書。

  一期走過去拿起書本,簡潔的白色封面鑲著幾個金色的字--《小王子》。

  鶴丸前輩當時指的提示,原來是這個嗎?

  一期輕輕翻過書頁,一張小紙條從中滑落。上頭是熟悉的字跡:

  「漂鳥集」

  他現在有點明白鶴丸的意圖了。快速地走到圖書館專門擺放詩集的角落,一期輕易便能找到那本被人故意放出了一點、突出了書架邊緣的厚本。

  他快速地揭頁,終於在自己臨摹過的詩句那版發現了另一張小紙條,上面同樣記著另一本他抄寫過的詩集名字。

  一期忽然有點哭笑不得,鶴丸不但找出了全部的書,還順著次序一本本地讓自己重新回顧了一遍。

  先是中原中也的《山羊之歌》、與謝野晶子的《亂髮》,再到普拉絲的《精靈》,然後是聶魯達的《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

  一期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變得急促,到後來他自己都無法憶述選詩的順序,鶴丸卻把一切都記得好好的,不曾落下遺漏過什麼。

  翻開最後一本書,裡頭的紙條卻是空白的。這本書一期甚至不用怎麼翻頁尋找,因為那張空白的紙條就充當了書籤夾在書中,還顯眼地露出了紙片的上半部分。

  所有線索似乎又斷在了這裡。

  一期心中不免又焦急起來,鶴丸把自己引導到這裡,到底希望自己找到什麼?

  「重要的東西,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哦。」

  熟悉又低沉的那句話又在腦中響起,一期仿佛能看到那天鶴丸坐在陽光下朝自己微笑的樣子。

  白色的空白紙片,被夾在書中──

  書籤!

  他恍然大悟地從口袋裡掏出了那片小小的淺金,中央的藍色星星在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光。

  小王子,還有綴有星星的書籤。

  學校中,只有鶴丸一人參與的,不存在的社團。

  一期深呼吸了一下,重新審視起自己堆在書架角落的紙片。

  每張紙上都記著下一本書的名字,卻特別有幾張角落畫了個英文字母。順序整理過來,是MZKJ四個字。

  一期站起身來,他的步履穩定,一步一步,走向最後的目的地。

  酷愛星空,經常引用天上星斗作為詩中題材的詩人──宮澤賢治(MiyaZawa KenJi)。

  他從書架中取出了最後的書,那是宮澤賢治一生的詩集總匯。

  一期揭開書頁,一頁頁仔細瀏覽。在詩集的最後,果不其然發現了最後一張紙條。那紙片的大小與其他的相比顯得更大一些,恰巧擋去了詩的最後一段。

  捧著書本的手微微發著抖,一期移開了那張紙。

  「大熊的腳往北,延伸五倍之處

   小熊的額頭上方,正是星空巡迴的中心指標。」

  宮澤賢治的《巡星之歌》。

  最後的謎底已被揭曉。一期放下書本,他按捺住心中沸騰的感情,走出圖書館時甚至忘了向圖書館員道謝。他穩住腳步,一步一步踏上他與鶴丸一起走過無數次的樓梯。

  一期打開天台的門前深吸了一口氣,隨後一股作氣旋開了門把。

  他愣在了原地。

  世界在閃耀著。

  迎接他的是夏夜無垠的星空,無數的繁星綴滿了深藍的畫布。一期在圖書館時並沒有太留意時間,殊不知落日早就沒入了地平線下,夜空之下世界仿佛陷入了淺眠之中,就連不層間斷的蟬鳴都不知不覺隱去,只剩下帶著熱度的夏風微弱的聲音。

  白色的人影正倚著欄杆而站。明明正值盛夏,那個人身上卻罩著一件薄薄的淺白毛衣。

  鶴丸微笑不語,而這正是一期所期待的。

  「鶴丸前輩。」

  一期走入那片廣袤夜空的懷抱,這次,他不再猶豫。

  「看來是我嬴了呢。」

  他站定在鶴丸面前,距離之近,就連風吹起對方缺乏色素的髮絲時,甚至可以拂到一期自己的臉。

  鶴丸還是沒有說話,他在其他人眼中也許是活潑而聒噪的,卻總會成為一期最安靜的聆聽者。

  「所以作為回報,可以告訴我你喜歡的人是誰嗎?」

  鶴丸伸手撫上一期的髮,微微使力,兩人的額頭便靠在了一起。

  他們都很清楚,彼此的眼眸澄澈如星。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鶴丸笑了,一期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滿天的亮光:「突然傳來那樣的訊息可真嚇到我了。還好這天打算找找夏夜大三角,才在學校留到這麼晚,還欠了光忠一個人情。你說要是我不在,你要怎麼辦?」

  一期回想起樓下值班的圖書館員,想起鶴丸在那些書中做的手腳就不禁失笑。他頗有信心地搖搖頭:「鶴丸前輩一定會在的。就算不在也一定會趕來吧?」

  鶴丸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也是,誰叫我對你這麼痴迷。」

  一期被逗笑了:「鶴丸前輩,我也可以加入天文部嗎?」

  他感覺到對方的手臂繞過了自己的肩,緊緊環住了自己的身體。於是他同樣回以一個扎實的擁抱。

  背後繁星閃爍,仿似凝聚了整個星球的光華。

  細聲地,一期在鶴丸耳邊確認似的呢喃:「我抓住你了。」

  「這個嘛,」他最喜歡的那把聲音回應,話中夾著一貫的笑意:

  「彼此彼此吧。」

牛油

「我抓住你了」

大家好,這邊是牛油!很榮幸也很高興有機會參加這次的計劃。
個人認為一期跟鶴丸都是或多或少帶著點虛無感的角色,對於兩人而言,所以能夠好好地抓緊對方的手,也許便是一種幸福也說不定呢。
謝謝大家能夠讀到這裡,希望大家能夠喜歡這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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