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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蘭

【1】

  一期一振獨自走在長長的緣廊上。擔心著自己的腳步聲會吵醒了午睡中的誰,他刻意放輕了腳步,留心著不要讓木板道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響。

  微風輕吹,拂過他那湖水色的髮。倚在長廊旁的幾株紅葉也隨風搖曳。他看著紅楓似火,感受來自深秋的涼意。

  「──必須趕快將洗好的羽織送還給鶴丸殿才行。」

  一期一振低頭看了看懷裡抱著的雪白羽織。羽織輕暖,指尖傳來的觸感溫厚,十分令人留戀。依鶴丸殿那樣單薄的身材,少了這件羽織,在這天氣裡只怕是要著涼。如果鶴丸殿沒有將羽織借給亂就好了,他滿懷歉疚地想。決不能讓如此溫柔的那位大人因此染上風寒。

  一期一振往鶴丸國永的房間走去。鶴丸國永的房間位於本丸的邊陲,和他自己的房間隔得很遠。他走了好一段時間,曲曲折折地拐了幾個彎,這才遠遠看見鶴丸國永的房間。房間就在走廊的盡頭處,與幾間空房為鄰。

  他在門前停下腳步。周遭安靜得只有風的聲音。

  「鶴丸殿。在下一期一振,替您送羽織過來。」

  沒有回音。一期一振又試著喚了幾次,依然聽不見任何回應。想是鶴丸國永不在房內。他猶豫了片刻,想著待會要去演練,大概沒有機會能將羽織親手奉還。如果只是將羽織放在房內,應該不至於過於失禮吧。

  念及至此,一期一振輕輕拉開了紙門。

  「打擾了。」

  一踏進房間,一期一振便愣住了。眼前的房間跟剛剛所經過的空房沒有什麼不同。他連忙退回房門口,重新確認門旁掛著的木牌。

  木牌上大大地寫著「鶴丸國永」四字,確實是鶴丸國永的房間。

  他納悶著再次走進了房間,重新環顧四周。他沒有看錯。十二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沒有几案,沒有座墊,沒有任何擺設。甚至連他們用來置放本體的刀架都付之闕如。

  這下奇怪了。鶴丸殿顯現得很早,還是最早來到這裡的刀之一。時光匆匆,就連較晚顯現的自己,也在此生活了半年有餘,然而眼前的這個房間,怎麼樣都不像是有誰使用過一年半載的狀態。即使把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收在壁櫥裡,也不至於是這樣空蕩蕩的的樣子。連一丁點生活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巨大的寂靜無聲地壓了下來,空空如也的房間裡淨是空虛。一期一振試著想像自己在這間房間裡起居坐臥,抬起頭來四周卻全是一片空白。簡直像是默許空洞將自身的存在蠶食鯨吞一般,光是想像就寂涼得讓人心裡發疼。

  原來鶴丸殿一直以來都在這樣的房間裡生活嗎?

  「哇!」

  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喊,把一期一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他猛然轉身,只見一個渾身雪白的身影眨著亮金色的眼,帶著淘氣的笑容看他。

  「……鶴丸殿!」

  「嚇到了嗎?哈哈,抱歉、抱歉。從外面看到你在房內,就忍不住想嚇你一嚇。」鶴丸國永笑著說:「怎麼,找我有事嗎?」

  「我、我……」一期一振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自己的來意,支吾著說不出話來,沒多久才勉強擠出一句:「很、很抱歉擅闖了您的房間……」

  「別緊張,我沒什麼東西可以掉,你就算存心要當小偷也當不成。先坐下吧。」鶴丸國永嘻嘻一笑,在原地坐了下來,朝著一期一振伸出了手。

  「你是來還我衣服的吧?不好意思,讓你專程跑來。」

  「──啊,是的。謝謝您把羽織借給了亂。」一期一振趕緊收拾思緒,跟著坐了下來。他重視禮儀,即使是平日時光,也依然維持正坐,展現出十足的武家風範。與他相比,鶴丸國永就隨意得多,無論任何場合都是盤坐的姿勢。

  一期一振恭敬地將手中的羽織雙手奉上,交還給鶴丸國永。待鶴丸國永接過了羽織,便肅起面容,彎下腰來,低頭向鶴丸國永行了一禮。

  「此次亂給您添了麻煩,我深感歉疚。不僅在戰場上負傷、讓您抱著他回來不說,還任性地向您商借衣裳,讓如此貴重的羽織染上血污。弟弟的失禮之處,全是作為長兄的我督導不周所致,請您務必見諒。」

  「不礙事,是我主動借給他的。人類的身體可是一受了傷就更耐不住冷。」鶴丸國永隨意地擺了擺手。「衣服染血更是常有的事,你不是把它洗乾淨了嗎?這樣就行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不著這麼嚴肅,害我怪不自在的。」

  「畢竟不能對您失禮呢。十分感謝您對亂的體貼。」一期一振說。

  「不必客氣,粟田口的長兄大人。」鶴丸國永用輕快的語調調侃似地說。

  「打擾您這麼多時候,實在過意不去。一期一振就此告辭。」

  「哦。辛苦啦。」

  一期一振站起身來,轉身離開房間。在跨出房門之際,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眼前的庭院景色正如同身後的房間般荒涼。那些硬是收拾好的思緒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腦海裡。

  「……鶴丸殿。」不知怎地他忽然開口。

  「嗯?」

  「外頭的庭院,將會很漂亮呢。」

  鶴丸國永正忙著穿上羽織,一隻手還鑽在袖子裡。聽見一期一振的話,他停下了動作:「外面的庭院?但那裡什麼都沒有呀?」

  「庭院裡有非常美麗的花。」一期一振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地說。

  「花?」

  他回過頭來,迎上鶴丸國永不解的視線。

  「是的。不久以後便會綻放的花。」一期一振說:「將來一定會變得很漂亮的呢。」

 

【2】

  時光由秋至冬,天氣漸漸寒冷了起來。一期一振一邊感受著時間的流逝,一邊走在長長的走廊之上。本丸占地廣大,空間十分寬敞,來來回回時常要費上一些時間。一路上經過了幾方庭院,都因著各人的喜好栽滿了花草樹木,即使入冬顯得蕭瑟,也有耐得住寒意而常青的綠葉,讓人看得心曠神怡。

  他忍不住想起鶴丸國永的那方庭院。泥土貧瘠,寸草不長,更別說是花了。

  現在回想起來,實在不知道那天自己為何會說出那些話。

  他持續地走著。經過大門時,看見第一部隊聚集著正準備要出陣,旁邊擠著同一時間要前去遠征的第二部隊。十二個人熱熱鬧鬧地等待著出發。

  「一期哥!」鯰尾藤四郎發現了一期一振的身影,開心向他招手。一期一振微笑著走上前去,拉著鯰尾藤四郎,替他整理領口。一邊整理,一邊細細叮囑:「出陣時一切小心。無論遇到什麼情形,都要謹遵隊長的指示,切勿輕舉妄動。面對敵人時也不要慌張,發揮平時鍛鍊的實力便行。」

  「是,一期哥。粟田口家的刀必不辱沒吉光之名。」鯰尾藤四郎答應著,緊接著又補了一句:「啊,能請一期哥幫我留一份下午的甜點嗎?」

  一期一振摸了摸鯰尾藤四郎的頭,正待要說些什麼,卻瞥見一抹白色的身影經過他的身邊。他稍微抬起頭來看。只見鶴丸國永搭上大俱利伽羅的肩,低聲說了幾句話,大俱利伽羅皺著眉甩開了鶴丸國永的手,一臉不耐煩地說了些什麼,反而惹來了鶴丸國永的一陣笑聲。

  那位大人又在笑了,一期一振心想。每次在人群裡見到他,總是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他那如夢似幻的美麗面容常常帶著滿臉笑意,笑起來的聲音就像春天的微風一般暢快。

  然而總是笑得如此開心的人,卻住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房間裡。

  「一期哥?怎麼了嗎?」鯰尾藤四郎略感奇怪地問。他順著一期一振的眼光看過去,卻沒發現有什麼值得關心的事。

  「喂,第一部隊,出陣了!」長谷部大聲喊。

  「沒什麼。」一期一振回過神來,給了弟弟一個微笑。「點心我會幫你留的。祝武運昌隆。」

  「謝謝一期哥!那我出發啦!」鯰尾藤四郎調皮地向一期一振行了個舉手禮,轉身便跑出門外。

  一期一振溫柔地看著弟弟離開的身影,也跟著走到了門口,目送第一部隊出發。只見第一部隊跨上馬,奔馳著離開了本丸。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逐著其中一個身影。在晴朗的天空之下,鶴丸國永的一身白衣映著陽光,十分耀眼。

  一期一振一直站在門口看著,直到第一部隊終於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前往原先要前往的目的地。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鶴丸殿說出那樣的話,但如今惟一能確定的是──打從那一天開始,自己便對鶴丸殿格外上心。

 

  「鶯丸殿。在下一期一振,方便打擾您一些時間嗎?」

  「一期一振嗎?進來吧。」

  一期一振拉開紙門,走進房間。只見鶯丸坐在地爐旁,正在品茶。

  「打擾鶯丸殿品茶的寶貴時間,非常不好意思。」

  鶯丸優雅地放下茶碗,抬頭問他:「有什麼事嗎?」

  「最近要採買物品,主上吩咐我詢問大家需要添購的東西。不知道鶯丸殿有沒有什麼需要的呢?」

  「唔,正好我的茶葉也用得差不多了,能託你買些玉露嗎?另外再添一些抹茶──」鶯丸偏著頭說:「近來天氣漸寒,還要一個熱水壺。」

  「玉露、抹茶和熱水壺是嗎?我瞭解了。」一期一振將鶯丸所說的物品記在紙上,便要起身告辭。「打擾鶯丸殿了,一期一振就此──」

  話還沒說完,鶯丸開口打斷了他:「既然來了,就喝一杯茶再走吧?」

  也沒等他答應,鶯丸已經手腳俐落地開始煮水。一期一振只好又重新坐了下來:「承蒙鶯丸殿好意,我就不客氣了。」

  地爐裡的火無聲地燃燒著,氣氛沉著而安穩。一期一振端坐在一旁,看鶯丸準備茶器。只見鶯丸打開了身後的小櫥櫃,從裡頭端出一疊茶碗來,猶豫了幾秒,便為一期一振選了一只寶藍色的天目茶碗。

  一期一振的目光忍不住落在旁邊的一只清水燒茶碗之上,茶碗的釉色雅致,上頭繪有立鶴的紋樣,十分精巧可愛。

  「那只茶碗是鶴丸買來放我這裡的。嘛,雖然美其名是送我的禮物,但說是他專用的茶碗也不為過。」

  彷彿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似的,鶯丸的解釋讓一期一振有些慌張。所幸鶯丸忙著將煮好的水沖入茶碗,用茶筅細細攪拌茶湯,沒空發現他的異狀。

  「……有些驚訝呢,原來鶴丸殿也會買東西。」

  「嗯?怎麼說?」

  「昨晚詢問鶴丸殿有沒有需要添購的東西時,鶴丸殿毫不猶豫地說了沒有。我再三詢問,也只是得到『我沒什麼需要的東西』的答覆。」一期一振說:「由於有點在意,我稍微查了一下之前的申購紀錄。發現鶴丸殿自從來到這裡以後,便沒有添購任何一項東西……」

  「原來如此。」鶯丸邊說邊將沏好的茶遞給了一期一振。一期一振雙手接過茶碗,低聲致謝。他恭敬地將茶碗轉了三次,舉碗啜飲,細細地品嘗著茶香。

  「鶯丸殿的茶一如既往,十分美味。」

  「聽到這句話可是比什麼都要來得高興。」鶯丸說。

  「吶,一期一振。你覺得鶴丸是怎麼樣的一把刀?」

  「咦,鶴丸殿嗎……」冷不防的問句讓一期一振愣了一下。他一邊思考著該如何回答,一邊慢慢地說:「在我眼裡,鶴丸殿是一把很像人類的刀。獲得人類的身體、用人類的方式生活,他像是沒有任何猶豫似的,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一切,全心全意地享受著人類所擁有的五感與情緒。行動舉止十分自由──甚至是過於自由了──總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雖然有時過於胡鬧,實際上的個性卻很成熟,有著溫柔而寬廣的心。和大家的感情都很好,無論何時都帶著笑容。我一直景仰著這樣的鶴丸殿。」

  「哈哈,真像你會說出來的話。」鶯丸笑了起來:「雖然我並不這樣想就是了?嘛,過於自由這一點我倒是挺同意的。」

  「請務必讓我聽聽鶯丸殿的想法。」

  「不是自己發現的答案,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答案。一期一振。」鶯丸深深地看著一期一振:「等你再認識鶴丸一些,就會知道你所在意的究竟是什麼了。」

  他頓了一頓,又說:「鶴丸要像人類,可還缺少了必要的什麼。」

  「缺少了──什麼……?」

  「等你知道了答案,再一起喝杯茶吧。」鶯丸說。指了指剛剛一期一振用過的茶碗:「這只就留給你專用了。」

 

  「缺少的東西……」

  一期一振獨自在近侍房間裡整理著資料,將需要添購的物品名稱、數量匯整成冊。他用端正而出眾的字跡,一一寫下眾人的名字和所需品項。寫到了鶴丸國永的名字,他忍不住停了一晌。

  「太刀 鶴丸國永:無。」他小聲複誦清冊上的文字。剛寫好的「無」字還未乾,透著墨汁特有的味道。

  他定了定神,提筆將剩餘的部分一口氣書寫完畢,這才稍微鬆了口氣。身體向後一倒,躺在榻榻米之上。

  果然還是很難不在意哪,要更認識鶴丸殿以後才會知道的答案。

  確實自己和那位大人並不算特別熟悉。雖然在過去的三百多年裡,他們同樣被收藏在皇室裡的御劍庫內,一期一振大部分的時間卻都在沉睡。偶爾甦醒過來,身旁的刀劍也都各自沉浸在深深淺淺的睡眠裡。他和鶴丸國永始終沒有半點交集,只是從人類的口中聽過他的名字、遠遠地在旁邊看過他的身影而已。真正認識鶴丸國永,還是來到這個本丸之後的事。鶴丸國永的個性隨和,很容易便能和眾人打成一片,時不時也會和一期一振說上幾句話。然而除了日常的相處之外,他們之間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交情。

  那位大人所缺少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一邊說著「我就不用了,沒什麼需要的東西」,一邊在那樣空虛的房間裡生活,他的心裡又在想些什麼呢?念及至此,一期一振才驚訝地發現,除了平日那些美好的印象以外,自己對於鶴丸國永簡直一無所知。

  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一期一振趕緊爬了起來,坐直了身體。

  「我是長谷部。現在方便說話嗎?」

  「請進。」

  長谷部拉開房門走了進來:「關於主上之前吩咐下來的採購清冊,完成了嗎?」

  「已經完成了。」一期一振拿起剛剛整理好的文件,雙手遞給長谷部:「本想待會親自送過去的……勞煩長谷部殿特地過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是我手邊的工作提前做完了,才先來問你。」長谷部翻閱著文件說:「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待會我核完帳就呈給主上批閱。辛苦了。」

  「長谷部殿才是,您辛苦了。」

  「那我先告辭了。」長谷部邊說邊走出房間,又回過頭來問一期一振:「主上應該很快就會批下來,明後天就能採購。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吧,我拜託主上安排一個幫手給你。有希望的人選嗎?」

  「多謝長谷部殿費心,但憑我一人之力應該──」

  一期一振正要婉拒,話來到嘴邊,卻忽然想起了鶯丸所說的話。

  「──應該力有未逮。」他改口說:「可以的話,能請鶴丸殿幫忙嗎?」

  「鶴丸嗎?我知道了。」長谷部說:「不過,還真是意外的人選呢。」

  「畢竟我和鶴丸殿也算是舊識了呢。」一期一振說。

 

【3】

  「這還真是意外呀?竟然指名我來做幫手。」鶴丸國永雙手背於頭後,邊走邊說。

  「這次要添購的東西多,不得已才麻煩鶴丸殿來幫忙。何況鶴丸殿總是不肯安份種田,與其讓您在本丸添亂,不如請您支援採購作業,對大家都好。」

  「說得也是。不愧是近侍殿,想出如此雙贏的好主意。」

  「承蒙誇獎,今日還請您多多指教。」

  兩人走在攘往熙來的街道上,依著清單替本丸裡的大家採買東西。穿梭在各家商店之間,挑選物品、比價、詢問細節。討論之餘,時不時也閒聊了幾句。時間很快地過去,兩人大包小包地提著各種東西,這才終於將清單上的物品全數買齊。

  「一期,快過來看這個。」

  「鶴丸殿,時間差不多了,是時候該回去了……」一期一振提著東西,看著鶴丸國永興沖沖的背影說。

  「你先過來再說。」

  一路上鶴丸國永只要看到了什麼新奇東西,就一定要拉著一期一振去看。彷彿就是個發現新玩具的孩子,眼裡還閃著興奮的光芒,讓當慣了哥哥的一期一振簡直不忍拒絕。

  「吶,你看這個,很可愛吧?啊,這個也不錯。」

  一期一振走上前去,只見鶴丸國永站在賣紙的攤子前,興味盎然地在琳琅滿目的色紙中東挑西揀。

  「……色紙?」一期一振問。

  「嗯,折紙專用的色紙。想買一些回去給你的弟弟們,和他們一起玩折紙。」鶴丸國永說:「這攤的花樣好,我實在選不出來。幫我出點主意吧?兄長大人。」

  「有勞鶴丸殿費心……我看看,這個怎麼樣?」一期一振說。一邊挑選,一邊偷偷地瞧了鶴丸國永一眼。一整天採買下來,鶴丸國永自己也買了些東西,卻沒有一樣是為他自己而買的。

  買完了色紙以後,鶴丸國永又忍不住拉著一期一振逛起旁邊賣風鈴的攤子。他們來採買的這個時代正好是夏季,一連串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著風的聲音,單是看著就覺得神清氣爽。

  「記得以前──好像還是平安時代來著?──都是掛青銅製成的風鐸,如今已經是用玻璃做的風鈴了哪。真是新奇。」鶴丸國永邊逛邊說。

  一期一振看著攤子上掛著的風鈴。彩繪著各式花紋的玻璃圓球,下面綁著和紙裁成的短冊。作工精緻,著實小巧可愛。他提議著說:「既然鶴丸殿喜歡,不妨買一個回去?」

  「不了,我就是喜歡到處看看,可沒有要買的打算。走吧?」鶴丸國永笑著說,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卻沒見到一期一振跟上來。他略感奇怪地回頭看,只見一期一振還站在賣風鈴的攤子前。他只好又走了回去。

  「一期?」

  一期一振付了錢,從小販手中接過包裝好的風鈴。轉過身來,便將風鈴遞到了鶴丸國永的眼前。

  「之前將羽織借給亂的回禮。只是一點小心意,希望鶴丸殿不要嫌棄。」

  「不是說了不要客氣的嗎?」鶴丸國永皺起眉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太收東西。還是帶回去給你的弟弟們吧?」

  「畢竟是特別為鶴丸殿挑選的,不太適合再轉送給旁人呢。」一期一振一字一句地說,眼神裡透露出不容拒絕的神氣:「還請鶴丸殿不要推辭。」

  「……那我就不客氣了。謝啦。」

  一期一振看著鶴丸國永終於接過紙包、放進懷裡,心情也隨之輕盈了起來。彷彿放下了一顆懸在心裡的大石。「走吧。」他說。

  「之前我就覺得了──」鶴丸國永忍不住說:「該說是長兄氣質嗎?你有些時候意外地有些強硬哪。」

  「承蒙誇獎。」一期一振笑著說。

  「不,這不太算是誇讚的意思……」

  兩人邊走邊說,提著東西離開繁華的商店街,走到剛剛繫馬的樹林前。好不容易將買來的東西都固定在馬背上,正要啟程返回本丸之時,天空卻忽然昏暗下來,斗大的雨珠一顆一顆地打在他們的身上。

  「不好,只怕東西要淋壞。」鶴丸國永四處張望,看到不遠處有個用茅草搭成的簡陋草棚,趕緊喊著要一期一振進去躲雨。一期一振依言而行,兩人拉著馬匹躲了進去。

  草棚的空間不大,勉強能容下兩人一馬。大概也是附近的獵人搭建,供臨時避雨之用的吧。一期一振如此地想。在雨停之前,恐怕只能暫時待在這裡。夏日的午後陣雨應該不會持續太久才是。

  「這場雨下得真不是時候。」鶴丸國永說。他無聊地蹲在草棚的邊緣,仰頭看著外頭的傾盆大雨。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只聽見雨滴一滴一滴敲打著樹葉、重重落在土地上的聲音。

  鶴丸國永望著天空沉思了好一會兒,忽然伸手將羽織的兜帽戴上,轉頭向一期一振說:「吶,我像不像晴天娃娃?」

  一期一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打破了空氣裡的沉默。

  「挺像的呢,只好請鶴丸殿多多保佑,讓這裡的天氣早日放晴。」

  「如果做得到的話,我也希望哪!在這裡乾等著實在無聊。」鶴丸國永說:「隨便說些什麼吧?一期。」

  「突然要我說些什麼也……」

  一期一振頓了一頓,又說:「什麼都能說嗎?」

  「當然。什麼都可以。」

  「那我就不客氣了──之前一直很好奇,鶴丸殿的房間裡為何什麼東西都沒有呢?」一期一振說:「像這樣一年四次的物品添購,只要提出申請,主上幾乎都會核准。除此之外,政府也有按月派發俸給,金錢使用向來自由,卻沒見過鶴丸殿添購什麼東西呢。」

  「我的房間一直都有東西的噢?棉被和牙刷都好好地收在壁櫥裡哪。」

  「我是指除了那些以外的東西,比如擺設、用具、私人物品之類的。」

  「我向來都沒什麼特別需要的東西。省去了多餘的物累,對我而言較為輕便,也更合於我的性格。」鶴丸國永說。在他那亮金色的眼裡是透澈的光。

  「原來如此。」一期一振輕輕地說:「……不會寂寞嗎?」

  「不會。」鶴丸國永眨了眨眼,不一會兒便笑了出來:「你想說的就是這個?真是嚇到我了呀。在這之前我還從來沒想過房間的問題呢。」

  「抱歉問了您這樣奇怪的問題。」一期一振也跟著笑了。

  「沒事沒事。哎?顧著說話都沒發現雨停了。走吧。我先去看看前方的路。」鶴丸國永說,率先走出了草棚外。他的身姿輕盈,恍若沒有任何重量似的,很快地便走在前方,和一期一振拉開了一段距離。

  一期一振牽著馬匹走在後頭。看著鶴丸國永的背影,覺得自己似乎能勾勒出答案的輪廓。

 

【4】

  之後一期一振只要一逮到機會,便會送些東西給鶴丸國永。有時是吃的,有時是在商店街裡看到的新奇玩意兒,有時是一些實用的小東西。一開始鶴丸國永堅決不收,但一期一振總能說出各式各樣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他不得不收下。漸漸地鶴丸國永沒有拒絕,也不知道是懶了還是慣了,總之都順從地收下了。

  總算有所進展,一期一振想。雖然他不明白為何他要如此執著於鶴丸國永,也不明白這樣做究竟會有什麼樣的效用,然而就像是有誰在背後用力推他似的,一股強烈的情感驅使著他,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設法、編著天衣無縫的說詞,讓鶴丸國永的房間裡充斥著他所送的東西。

  他也因此和鶴丸國永逐漸親近了起來,相處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了。然而愈是接近鶴丸國永,他就愈是感受到一種說不上來的距離感。若隱若現,彷彿是隔在他們之間的一道隱形的牆。在鶴丸國永那看似自由的行止之下,巧妙地藏著乾淨俐落的拒絕,以及不曾打算說出口的真實的話。雖然說不出什麼根據,但一期一振就是感受得出來。

  「是時候該向鶯丸殿討杯茶喝了呢。」他自言自語地說。

  本丸早已進入寒冬,一期一振忽然很渴望能喝到一杯溫暖的熱茶。

 

  「看你最近很常和鶴丸在一起,我才在想你是時候該來了呢。」鶯丸說:「如何,找到答案了嗎?」

  一期一振點點頭:「託您的福。我終於知道之前的自己有多麼淺薄,只看見了表面上的東西,卻不曾真正瞭解鶴丸殿。」

  「那位大人來去自如,就像是在天空中飛舞著的鶴一般,是太過於自由的一把刀。雖然和每個人都很好,他卻沒有特別的牽掛與念想,無論對誰都維持著清清淡淡的交情,隱約保持著距離。一身輕便、沒有任何身外之物的他,簡直像是隨時都準備著離開一樣,永遠都維持著下一秒就能消失的狀態。」

  鶯丸看著一期一振,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如您所說,鶴丸殿確實不像人類。他的心依然是作為物而擁有的心,缺少了最重要的羈絆。」一期一振說:「然而我並不明白,分明是喜歡這個世間、喜歡以人類的方式生活的鶴丸殿,為何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呢?」

  「吶,一期一振。你知道嗎?如果依著持主和經歷,硬要將我們分類的話,能分成兩種。」鶯丸悠悠地說。

  「一種是偏向神的刀,被奉納給神、侍奉神明的刀。另一種是偏向人的刀,始終在人世間裡流轉,沾染著人心、為人所用的刀。像人的刀容易產生欲望和感情,像神的刀就清心寡欲得多。這樣的分別,決定了我們來到這裡的生活方式。」

  「偏向神的刀,和偏向人的刀……嗎?」

  「很明顯的你是屬於後者哪,豐太閣的愛刀。」鶯丸說:「鶴丸的情形比較特殊,他經歷過太多事情了。但勉強要分的話,我會把他歸類在前者。你也知道鶴丸來到這裡之前經歷了些什麼吧?這樣的話你應該能明白,正如你因為秀吉而顯得華麗氣派,鶴丸始終維持的一身清白,也讓他巧妙地站在了物與人之間的縫隙裡。」

  一期一振默然不語。想著鶴丸國永的一身白衣所帶來的距離,像是神靈的加護,卻也像是纏身的詛咒。

  「但在我看來,或許事情沒有那麼複雜也說不定。」

  「咦?」一期一振瞬間愣住了:「可是鶯丸殿剛剛不是說──」

  「也可能是因為一直都被人類爭奪,而不習慣主動索求而已噢?」鶯丸說:「總是一種可能性嘛。怎麼樣,能接受這個答案嗎?」

  過了好一陣子,一期一振才低聲說:「──無論原因為何,我都想為這樣的鶴丸殿做些什麼。」

  「就算是我個人的私心也罷。我想讓他與這個世間有一些羈絆,讓他能有一個不忍離去的理由。」他的語氣溫柔,蜜金色的眼裡閃著沉著而堅定的光。

  「也好。」鶯丸輕聲笑了起來:「總之,先一起喝碗茶吧。」

  

  走出鶯丸的房間以後,一期一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房門口碰見了來找他的粟田口短刀。

  「一期哥!」秋田藤四郎興奮地喊著,小小的手裡捧著和紙盛著的金平糖,要分給一期一振吃。「這是鶴丸大人帶給我們的土產!」

  「真是的,鶴丸殿又帶東西給你們了。這樣會把你們寵壞的。」一期一振輕輕皺起眉頭,隨即又沒辦法地笑了起來,摸了摸秋田藤四郎的頭:「別在飯前吃太多。」

  「鶴丸老爺本來還叫我們保密,但秋田守不住秘密,無論如何都要拿來分給一期哥才甘心。」藥研藤四郎在旁邊笑著說。

  「你們有好好向鶴丸殿道謝嗎?」

  「當然有呀,好──好──地和鶴丸哥道謝了呢。」亂藤四郎故意拉長了語調,唱歌似地說:「不過鶴丸哥都不收謝禮,每次要回禮都很費心思呢。」

  後藤藤四郎補充:「之前的回禮都是幫鶴丸哥隱匿行蹤啦、幫忙跑腿傳話啦,這次還真想不到要替他做什麼,我們剛剛都沒討論出什麼結果。」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點子。」一期一振忽地說:「難得的機會,要不要給鶴丸殿一個驚喜當回禮呢?」

  在短刀們聽完一期一振的計畫以後,一個一個的眼裡都綻放出興奮的光采。

  「交給我們吧!」他們齊聲大喊。

 

【5】

  又是一個沒有任務的閒暇時光。鶴丸國永斜躺在房間裡的榻榻米上,百無聊賴地換了一個姿勢。待要做些什麼,一時之間又都覺得有些膩了。

  他閒得發慌,總是不甘心單單只是坐著,於是一骨碌地坐了起來,伸手拿了放在旁邊的一本書,漫不經心地翻著。他看書從來都是向歌仙兼定借,看完就還回去,從來沒有看過第二次。然而這本書卻成了他惟一的例外。

  是一期一振拿來的書。鶴丸國永還記得那時候一期一振的表情。一期一振帶著用誓死如歸來形容都不為過的堅決表情,一邊振振有詞地介紹著這本書值得一讀再讀的好處,一邊把書硬塞給了他。他隨手放在房間裡,無聊之餘,竟也真的看了兩次。

  不只是手上的這本書,一期一振拿來的東西很多。擺在凹間裡的一輪花瓶,花瓶裡插著的花。簡樸的小型茶几,一盞小燈,兩個座墊。商店街裡買來的童玩,甚或是一座刀架。這些東西悄悄地進駐了他的房間,讓他在不知不覺之間習慣了這些身外之物的存在。一如他習慣了一期一振的存在一般。

  當然,鶴丸國永並不是沒有發現一期一振自從去年入冬以來就特別常和自己來往,時常尋著各種理由送他些東西。只是他向來隨意慣了,沒什麼所謂也沒什麼堅持,不想在這些事情上花費力氣。因此雖然不覺得東西必要,卻也還是由著一期一振去。於是本來一無所有的房間,漸漸地開始有了一些回憶。

  「對了,那只風鈴。」鶴丸國永忽然想起了一切的原點,他站起身來,打開了壁櫥,果然看見一只風鈴孤零零地擺在壁櫥角落。他伸手將風鈴掏了出來,就著窗外透進來的日光端詳著它。在風鈴天藍色的透明玻璃上,繪著一隻飛舞的鶴,穿梭在雲裡翱翔。十分生動可愛。

  他走出房間外,伸直了雙手,踮起腳尖,將風鈴繫在了緣廊的屋簷側。既然都收下了,就掛著吧,他想。只聽得初春的風吹得輕柔,風鈴發出來的聲音輕盈而悅耳。

  背後傳來一串腳步聲,鶴丸國永回頭一看:「原來是你啊,鶯。」

  「是我。」鶯丸抬頭看剛掛上的那只風鈴:「新買的嗎?對你來說可真稀奇。」

  「當然不是。是之前一期給我的謝禮。」

  「現在還不是夏天,這風鈴出現得也太早了一些。」

  「畢竟也和夏天相差不遠了哪?就先掛著了。」鶴丸國永說。「有事嗎?」

  「沒事。只是我閒著沒事做,來問問你要不要喝茶。再說燭台切剛拿茶點過來,裡頭也有準備你的份。」

  鶴丸國永當然說好。今天一期一振遠征去了,沒能來找他。

  「那去我房裡吧。」鶯丸轉身便走,走沒幾步,卻被鶴丸國永一把拉住。他疑惑地回頭:「怎麼?」

  「吶,你覺不覺得庭院好像有點不太一樣?」鶴丸國永盯著眼前的庭院

  「哪裡不一樣?和我上次來時差不多呀,什麼都沒有。」

  「是嗎?大概是我的錯覺吧。」鶴丸國永搔了搔頭,「平常沒什麼在注意庭院,剛剛一瞥卻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同似的。」

  「是錯覺吧。」鶯丸說。

  「是說,我若給一期一振一些刃生建議,他能送我茶葉作回禮嗎?」
  「又在說茶葉……」

  兩人邊走邊說,來到了鶯丸的房間。鶯丸拿出了他和鶴丸國永專用的茶碗,用熟練的手法沏起茶來。鶴丸國永在矮桌前坐下,伸手拿了一個萩餅。吃完了以後又再拿了一個。

  「說到一期一振,最近常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呢。」

  鶯丸邊說邊取出茶杓,從茶罐中取了三勺茶末至茶碗內,沖入煮好的水。整個房間頓時充滿茶的香氣。

  「算是吧。不知怎地他近來挺常來跟我說話的。」鶴丸國永用右手撐著下巴,斜斜地倚在矮桌之上,邊吃萩餅邊看鶯丸點茶。「雖然一開始覺得他怪正經八百的,但實際相處下來倒是意料之外的有趣。屬於我不討厭的類型。」

  「反正你也沒什麼討厭的類型吧?對誰都不上心,又何來討厭之說。」

  鶯丸將沏好的薄茶放在鶴丸國永面前,接著也沏了自己的一碗。

  「怎麼會?我可是對誰都很上心的哦。信不信我現在就能說出大家的喜好……你的話,就是茶跟大包平吧。」鶴丸國永說。

  「省省吧。我是不會吃你這套的。」鶯丸邊說邊捧起茶碗,小口啜飲著茶,一臉滿足:「今天的茶真好。」

  鶯丸放下茶碗,伸手要拿萩餅,卻沒想到撲了個空,只摸到冰冷的盤底。他臉色一變:「鶴丸,你這傢伙竟然把我的份給吃完了?」

  「啊,一不留神就全部吃完了。抱歉哪。」鶴丸國永口齒不清地說。一聽見鶯丸的質問,他便急忙忙地把手裡的最後一個萩餅塞進嘴裡,

  鶯丸憤恨地瞪著鶴丸國永,正準備要發火。鶴丸國永看情形不對,趕緊站了起來,一邊說著「我再問光忠還有沒有」,一邊溜出了房外。

  「如果真的知道我的喜好,就該知道我對食物的執念可是很深的。下次最好給我記牢了。」鶯丸的聲音從房間裡傳了出來。

  鶴丸國永加快了腳步,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事情就是這樣。光忠,再給我一些萩餅吧。」鶴丸國永雙手合掌,做出懇求的姿勢。

  「每次都這樣。」燭台切光忠皺著眉頭抱怨,打開旁邊的櫥櫃,端出一盤萩餅來:「這是最後的一盤了,再吃光就沒有了!」

  鶴丸國永嘻嘻一笑,接過了盤子:「畢竟是光忠特製的萩餅啊,好吃得讓我忍不住一個接著一個了呢。」

  「即使誇我也沒有用。」燭台切光忠嘴上雖然這樣說,表情卻和緩了許多,甚至還露出了微笑:「好吃的話下次再多做一些吧。」

  「謝啦,下次惡作劇的時候,會給你減免一次的。」

  「……不必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取消所有的惡作劇。」

  「哎,我還以為光忠一定能理解我的好意呢──」

  「你們感情真好啊。」在一旁洗碗的堀川國廣說。

  「哈哈,真的是這樣就好了。」燭台切光忠笑著說。「不過說到感情好,你最近跟一期君感情特別好呢?」

  「也沒到特別好,一般般吧?」鶴丸國永輕描淡寫地說。雖然嘴上說得輕巧,心裡卻莫名其妙地煩悶了起來。他隨手拾起一朵歌仙兼定準備用來裝飾擺盤的花,在手裡來回把玩。

  「是真的唷。」堀川國廣睜著大大的眼睛說:「兼先生前幾天才跟我說,最近不管是任務還是值日,都常常看到你們湊在一起呢。」

  「而且跟一期君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有比較柔和的表情喲。」燭台切光忠補充。

  「是錯覺吧?」鶴丸國永笑了起來:「喂喂,振作點呀。夏天還沒到,你們一個個都熱昏了眼。」

  心裡的煩悶逐漸凝結成一個灰色的人影,灰髮灰衣,有著和他相同的外貌。那影子走到了他的耳邊,低聲細語,告訴他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我知道,鶴丸國永在心裡回應。指尖不慎用上了點力氣,把玩著的花朵應聲折斷,花瓣在空中散落成一片片,落到了地板之上。

  鶴丸國永「啊」了一聲,只見燭台切光忠露出了大事不妙的表情:「歌仙君晚點回來看到一定要發火。」

  「那我只好趁著他回來前趕快先走。光忠、堀川,千萬替我保密,別說是我幹的。」鶴丸國永匆匆交代完畢,端起萩餅就溜出了廚房。

  「……真是的。」燭台切光忠看著鶴丸國永離去的背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等鶴丸國永端著萩餅回到鶯丸房間時,鶯丸已經不在房內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期一振,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原先坐著的位置上。

  「鶴丸殿。」一期一振點頭向他招呼。

  「哦,你回來啦。鶯呢?」鶴丸國永問。他將萩餅放在桌上,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鶯丸殿剛剛像是有什麼急事似的,急急忙忙出去了。他讓我在這裡稍候,應該不久後就會回來。」

  「是這樣呀,那我們先吃吧。」鶴丸國永向一期一振比了一個「請」的手勢,便拿了一個萩餅吃了起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一期一振淺淺地笑著,也跟著吃了一個。

  「對了,昨天不是和鶴丸殿約好今晚要一起喝月見酒嗎?我從次郎殿那裡拿到了上好的酒。今晚亥時我在中庭旁的緣廊側恭候大駕。」

  鶴丸國永沒有馬上回覆,自己心中的那個灰色人影又悄悄地附上了他的耳朵,低聲說著冷酷的警語。

  「吶,一期。今晚果然還是算了。」鶴丸國永忽然說:「臨時想起有點事,抱歉哪。」

  「不會……」一期一振愣了一下,隨即說:「那鶴丸殿之後何時方便呢?」

  「不大一定,有空的時候再看看吧。」

  鶴丸國永站起身來,擺了擺手,走出了鶯丸的房間,朝著主上的房間走去。門沒關,他朝著房內探了探頭,主上正好在房間裡,正低頭寫字。只見她抬起頭來,問鶴丸國永有何事。

  「有一事相求。」鶴丸國永說:「我想調離第一部隊,改到固定遠征的第三部隊。聽說第三部隊最近很常受到歷史改變主義者的偷襲哪?讓我去護衛吧。」

  

【6】

  從那一天起,鶴丸國永便不動聲色地和一期一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主上答應了他調動部隊的請求,他和一期一振再次分屬不同部隊。專職遠征部隊的作息特別與其他部隊不同,就連用膳和入浴也都分配了不同的時段。鶴丸國永能見到一期一振的時間驟然減少,兩三天才難得見上一次。更何況他們的房間又隔得遠,就連擦身而過都不大容易。

  當然見到一期一振的時候還是好好的。鶴丸國永依然會隨口和他聊上幾句,也會無預警地勾著他的脖子、打趣似地調侃他。一切都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有了恪守距離的自覺。不特別後退,卻也不讓他再前進任何一步了。

  也差不多是時候了,鶴丸國永想。不知不覺之間,竟讓一期一振走到了臨界點。再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懸崖。房間裡的東西也不能再增加更多了。

 

  待鶴丸國永結束遠征、回到本丸的時候,已經是夜半時分的事。幾乎所有刀都睡下了。他將澡堂先讓給睡眼惺忪的打刀們,自己躡著腳,輕聲走回房間。

  「哎,這下我也終於理解遠征部隊的辛勞了。」鶴丸國永邊走邊打呵欠。連日的遠征都是星月兼程,就連向來精力旺盛的他,也實在有些吃不消。

  他走到房門口,卻見到有個人影端坐在他的門前。

  「辛苦您了,歡迎歸來。鶴丸殿。」一期一振低下頭向他行了一禮。

  「一期?」鶴丸國永難掩驚訝之色:「都這麼晚了,怎麼還等在我房前?發生了什麼急事嗎?」

  「雖然不算是什麼急事……不,姑且還算是一件要事。」一期一振說:「方便打擾鶴丸殿一些時間嗎?」

  「進來吧。我正好在等澡堂,有一些時間可以說話。」鶴丸國永說。走進了房間,從壁櫥裡找出了一個座墊,鋪在榻榻米上讓一期一振坐。

  「打擾了。」

  一期一振跟著進了房間。在踏進房間的一瞬間,臉色忽然閃過一片陰霾,很快地又恢復了平日的表情。鶴丸國永見他好整以暇地坐下,卻沒有坐在他準備好的座墊之上,心裡隱約有了預感。

  「在鶴丸殿歸來的深夜打擾,我感到十分抱歉……但不等到這時候,恐怕是沒有什麼其他機會能與您說上話,請您見諒。」一期一振說:「今日來不為別的,只想請問鶴丸殿:在下一期一振是否有任何不周之處,在無意間冒犯了您呢?如果有的話,還請鶴丸殿不吝示下,讓我能彌補犯下的錯誤,以祈求您的原諒。」

  「沒有的事。」鶴丸國永保持鎮定,若無其事地回答:「我不知道你為何會有這樣的誤解,但我並沒有被冒犯到,你不用多心。」

  「我不認為這是我的多心,您應該心裡有數。近來您總是刻意迴避與我相處的時候,在言語裡畫清界線,保持著比以往更形遙遠的距離。想必也是您主動提出調離部隊的要求吧?」

  鶴丸國永沉默著沒說話。一期一振說得都沒有錯,實在無法裝傻瞞混過去。

  「……剛剛在緣廊等候您的時候,始終沒有聽見風鈴的聲音。」一期一振一字一句地加重了語氣:「您也把所有我給您的東西都收拾起來了吧?這個房間再次回到了什麼都沒有的狀態,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這把刀真是窮追不捨哪,鶴丸國永心想。看來果然不能不把話說清楚了。他淺淺地微笑了起來,眼神卻銳利如刀。

  「那又怎麼樣?畢竟是我的自由。」

  一期一振無畏地直視著鶴丸國永的雙眼。「始終不願向別人敞開心扉,不願說出真正想說的話,不願擁有想要的東西,不願與他人建立羈絆。總是掛著面具,笑著說些無關緊要的玩笑話,對任何事都不在意。這樣的生活,又有什麼樂趣可言呢?鶴丸殿,您究竟在害怕些什麼呢?」

  「真沒想過這些話竟然會出自於你的口中。你果然很像人類,一期一振。」鶴丸國永說:「但我們始終是刀。鋼鐵所鑄成的心沒有血肉,自然不需要什麼感情,也不需要有任何羈絆的拘束。惟一擁有的是作為道具的使命。在這裡的生活不過是完成使命的附屬品,總有一天終究會迎來結束。你我都經歷過長久的歲月,應當知道人類所追求的不過是一場空,如同花開終會花落,萬物終有消逝與變化的一天。既然如此,又何須執著於他人、又何須眷戀身外之物?」

  「回答你的問題,我並沒有在害怕什麼。硬要說的話,不過就是擔心自己的心因為無聊而死去,如此而已。」

  「也有執著才能獲得的東西,鶴丸殿。即使終究會消逝、會迎來結束的一天,曾經經歷的一切也不會有所改變。花落以後依然會有新的花開。過去身為器物,僅能以持主之意為己意,以持主之心為己心。如今既然有了能貫徹自身意志的身體、有了自己的心,我認為不妨在使命結束之前成為真正的人。」

  「這是我以自身意志選擇的生活方式,一期一振。」鶴丸國永冷淡地說。

  一期一振彷彿沒聽到鶴丸國永說話,繼續說了下去:「──來到這裡以後,我不斷思考著獲得人身的意義。在和大家一同生活的日子裡,我逐漸明白所謂的感情與羈絆,正是為了完成使命所必然要擁有的東西。有了想保護的東西,才能在戰場上豁盡所有。有了羈絆,才能擁有歸來的決心。」

  「我一直愛慕著您,鶴丸國永殿。」

  一期一振用安靜的聲音說。

  「我不斷向上天祈求,如果這世間有什麼不會消逝、有什麼能夠淹留住您的心,希望是我對您的這份感情。即使您就像是隨風飄散的落葉一樣自由,我也希望自己成為那一片能承接您的泥土,只願成為您落葉歸根的去處。」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鶴丸國永愣住了,空氣彷彿凝結似地停留在這一瞬間。腦海裡一片空白。他移開了眼神,不敢再看一期一振的雙眼。在那雙蜜金色的眼裡有著決心和繾綣的愛戀,讓鶴丸國永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饒是他活了千年,第一次遇見人間情愛,竟也覺得不知所措。

  「我累了,一期一振。澡堂應該空了,我先去洗澡。」過了半晌,鶴丸國永終於說:「夜已深了,你也趕快休息吧。」

  沒有等待一期一振回答,鶴丸國永逕自起身,拉開了房門。才剛跨出一步,便聽到一期一振的聲音說:「請讓我說完最後一句話,鶴丸殿。」

  鶴丸國永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將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之上。
  「以一期一振吉光之名起誓,我的心永遠屬於五条鶴丸國永殿。縱使此身消滅,此心此意,永恆不變。」一期一振直視著鶴丸國永,一字一句地說。語氣裡透著覺悟。
  「這是我所能給您的最後一個東西。無論您是否願意,都請您務必收下。」

  「我應該說過了,我沒有特別需要的東西。」

  拋下了這一句話,鶴丸國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澡堂早已空了下來,他洗淨了身體,泡在熱水裡沉澱思緒。水氣氤氳,正如同人類的情感般撲朔迷離,迷迷濛濛的一片,他始終無法看清,也不能盡解。

 

【7】

  沒多久,主上便命令鶴丸國永調回第一部隊。與此命令同時,一期一振也改調至第二部隊。
  直到好一陣子以後,鶴丸國永才從鶯丸的口中得知,原來一切的人力調度全是由身為近侍的一期一振所主導。

  從那一夜以後,一期一振便沒有再和他說話了。也用不著鶴丸國永特意保持距離,一期一振是明白而識相的刀,他主動退回原本的距離,甚至比以往更為生疏。偶爾交談也只是公事公辦的口吻,擦肩而過也只是基於禮貌的表面上問候。

  這也是當然的,鶴丸國永想。

  他再次回到原本的作息時間,重新過起原本的日子。一切如常,只是少了時常對他笑著的一期一振,少了諸多陪伴笑語。一時之間竟然有些不習慣起來。

  「之後也會漸漸習慣的吧。」鶴丸國永自言自語地說。不過就是比以前退後了幾步罷了,不會有什麼大礙。

  然而他隱隱約約感受得出來,自己的心裡已經有一些不一樣了。

  

  「和一期君吵架了嗎?最近怎麼都沒看到你們在一塊。我問過一期君,一期君的態度也有些奇怪。」燭台切光忠一邊問,一邊朝著鍋裡丟下一糰麵條。鶴丸國永出陣歸來,便踏進廚房大聲喊餓,迫得燭台切光忠只好放下手邊的事,替他煮麵充饑。

  「沒有呀?」鶴丸國永趴在桌上,漫不經心地回答:「什麼事都沒有。」

  「雖然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燭台切光忠完全不理會鶴丸國永的否認,叩的一聲,將麵碗放在了鶴丸國永的面前:「──但我還是要說,坦率一些會比較帥氣哪。這次就看在這碗麵的份上,偶爾也聽聽我的建議吧?」

  鶴丸國永抬起頭來看燭台切光忠:「那我問你,你覺得羈絆是什麼?」

  「羈絆嗎?嗯……對我來說,大概就是存在的理由吧。」燭台切光忠說:「特別是我本來還是一把燒刀,曾經失去過一切,如今能重新擁有使命,還能和大家一起生活,什麼都會是我存在的理由。過去的歷史和現在所創造的回憶,背負著的名字和承擔的使命,都是我之所以在這裡的原因。就連在忙碌的時候被從來都不願深入交心的同伴煩著煮麵,也是我的羈絆之一呢。」

  「真是不好意思哪,讓區區一碗麵成為你的羈絆。」鶴丸國永笑著說。雙手合掌,說了一聲「我開動了」,便狼吞虎嚥地吃起麵來。

  聽到鶴丸國永避重就輕的回答,燭台切光忠苦笑了幾聲。他沒特別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又切了盤小菜,給鶴丸國永配麵吃。

  

  吃完麵以後,鶴丸國永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隨手將本體拋在一旁,仰天躺下,在榻榻米上躺成了大字形。

  在以往的這個時候,如果一期一振也正好有空,他會精準地算好自己醒來的時間,端來一盤甜點和他共享。兩人會交換一些遠征見聞,或是說一些自身過往的經歷。如果粟田口的短刀們來尋他們的兄長,他也會順勢與他們玩在一塊。沒有任務的時光,時常過得熱鬧而愜意。

  然而一期一振不會再來了。

  他翻了一個身,朝著房間內的方向側躺著。

  「……以前的房間有這樣空曠嗎?」

  房間空空如也,是他一直以來過慣了的生活方式,他卻感受到一陣空虛。巨大的寂靜四面八方地將他包圍,將他的存在小口小口地吞噬。十二疊大的房間忽然向外延展開來,他獨自一人躺在廣闊無垠的地板上,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空白。

  天氣有些熱,空氣裡有些黏膩。他坐起身來,脫下了羽織,又重新躺下。

  說起來,已經是夏天了哪。鶴丸國永想。忽然有點懷念起涼爽的風鈴的聲音。之前春天的時候,他時常在風鈴的陪伴下入睡。他曾一度隨著持主葬在地底,比起安靜入眠,更喜歡有著什麼聲音陪伴著入睡。

  說起來,現在的自己的心情,大概就是所謂的無聊吧。

  鶴丸國永看著天花板,緩緩地閉上眼睛。

  原來他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無聊了。心裡煩糟糟地鬧騰個沒完,和以往的無聊有些一樣,又有些不一樣。

  在沉沉睡去之前,鶴丸國永閉著眼,靜靜想著那一夜的一期一振所說的話。

 

  七月的某一天。天色昏暗,像哭泣似地不斷下著纏綿的雨。鶴丸國永剛結束一場演練,拿著一杯冰水,坐在比武場旁的緣廊休息。他向來不喜歡下雨,覺得雨天限制了他的諸多自由。今天更甚,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敲打著屋簷,他的心緒竟然有些不寧。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他仰頭喝了幾口水,才剛放下水杯,就聽見身後的緣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

  「喂,快點來幫忙!人手不夠!第二部隊重傷兩名,中傷三名,輕傷一名!」加州清光大聲叫喊:「該死的檢非違使!就連他們也搞偷襲!」

  鶴丸國永跳了起來,三步作兩步地衝到了門前。只見門前七橫八豎地躺著幾具軀體,身上處處是顯眼的刀傷。獅子王和同田貫正國抬來一具擔架,將重傷的大俱利伽羅送去手入室。一旁的藥研藤四郎正忙著照顧中傷的大和守安定、信濃藤四郎和後藤藤四郎。

  「還缺一個重傷者,在哪?」鶴丸國永問。手裡也沒有閒著,忙著和藥研藤四郎一起做簡單的應急處理,替後藤藤四郎包紮傷口。

  「在這裡!重傷優先,快送手入室!」燭台切光忠攙扶著一期一振走了進來,只見一期一振全身上下被鮮血染遍,靠在燭台切光忠的肩膀上,已經失去了意識,只剩鮮血兀自持續地流。燭台切光忠每走一步,一期一振的血便和雨水一同落在地上,很快地形成了一片血色的海。

  鶴丸國永不發一語,立刻起身從燭台切光忠的手中將一期一振接過,用最快的速度將他抱入手入室。主上早已接獲通報,等在手入室裡,看完一期一振的傷勢以後臉色一沉,一言不發地關上了門。

  鶴丸國永一個人被留在了手入室之外。他愣愣地站著,心裡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滿是鮮血,雪白的羽織也沾上不少血污。全是一期一振身上流出來的血。

  他並不是第一次沾得渾身是血,作為一把刀,浴血可以說是習以為常的日常風景。敵人的血,自己的血,攙扶著的同伴的血。然而他卻從來沒有遇過,在自己的身上沾滿了重要的人的血。

  想起主上剛剛的神情,鶴丸國永第一次打從心底感到害怕。

  他的心臟猛地收縮,傳來一陣又一陣劇烈的疼痛,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心裡原先壓抑著的什麼,此時正激烈地衝撞著柵欄,一邊衝撞、一邊膨脹成比以往更巨大的模樣。灰色的人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時只有他,和他真實的心情。

  「一期……」

  柵欄在衝撞之下逐漸變得脆弱而不堪一擊,啪的一聲斷裂。原來他在不知不覺之間,也跨越了那條界線。只是一直都壓抑著選擇沒有看見而已。過往的時光並非毫無意義,一期一振一點一點地累積著相處的時光、一點一點地把愛給了他,他也一點一點地被帶出了難以割捨的感情。回過神來,自己的心裡竟然已經產生了如同人類般的情感。過去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執著,割捨不去的眷戀,此時此刻如潮水般湧上了他的心。

  現在才坦誠面對,會不會太遲了呢?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是刀,結果卻也像人類一樣,直到要失去了才發現東西的可貴嗎?

  鶴丸國永倚著門軟軟地坐了下來,持續看著連綿不斷的雨。

 

【8】

  等一期一振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已經放晴了。他揉了揉眼睛,從被舖裡坐起身來,低頭檢查著自己的身體。被透胸穿刺而過的傷口已經復原如昔,其餘一處又一處的刀傷也早已癒合。真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再次醒來,他想。

  他走出手入室。一拉開房門,只顧著看天空晴朗,沒留意到腳邊。才踩出一步,就踢到了什麼東西,觸感溫厚綿軟。他低頭一看,是鶴丸國永的羽織,上頭沾滿了乾涸的血跡。他心一凜,彎腰將羽織拾起,想著各種可能性。每一種可能性卻都讓他擔心不已。

  旁邊傳來一陣飛快的腳步聲,一期一振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亂藤四郎一把抱住。「一期哥!你終於醒來了!」亂藤四郎大喊,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你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我們都很擔心一期哥會不會就這樣折斷了!」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身為吉光的惟一一把太刀,我不會這麼容易就折斷的。」一期一振溫柔地摸著亂藤四郎的頭:「大家都還好嗎?」

  「大家都很好,我們都說要輪流在手入室前守候,但被鶴丸哥阻止了。」亂藤四郎噘起了嘴說:「這幾天我們都要去池田屋,鶴丸哥說不能讓我們連一點休息時間都沒有……但他自己這幾天卻也是一有時間就守在這裡。」

  一期一振簡直不敢相信:「所以這件羽織……」

  「啊,關於這件羽織──」亂藤四郎微笑了起來:「一期哥當時被送回來,是鶴丸哥把你抱進手入室的。鶴丸哥說,這次一期哥給他添了麻煩,害他貴重的羽織上沾滿鮮血,他要你把它洗乾淨以後再還給他。」

  一期一振低頭抱緊了羽織。心裡溫暖,就如同百花盛開一般璀璨。

 

  將羽織洗淨以後,一期一振抱著羽織,往鶴丸國永的房間走去。羽織輕暖,指尖傳來的觸感溫厚,如同那些令他留戀不已的午後時光。

  他在鶴丸國永的門前停下腳步。風輕輕地吹著,任憑風鈴的聲音流瀉了一地。

  「鶴丸殿。在下一期一振,替您送羽織過來。」

  「進來吧。」鶴丸國永的聲音說。

  「打擾了。」一期一振邊說邊拉開房門,走進了房間。只見到鶴丸國永正倚在茶几旁看書,看到他進來,便將書本放下,坐起身來。

  「我一直在等你,一期。怎麼樣,身體完全恢復了嗎?」

  「託您的福,已經完全康復了。」一期一振在座墊上坐了下來:「聽說在我昏迷的時候,是鶴丸殿將我送到手入室治療……不僅如此,這幾天也有勞您的照顧與守候,弟弟們更是讓您費心。感謝之情,實在無法言喻。」

  他低頭向鶴丸國永行了一禮:「此次還因為我的失態,讓您如此貴重的羽織染上血污,在此也向您致歉。」

  「不礙事。勞煩重傷初癒的你替我洗衣服,才是我的任性。」鶴丸國永笑著說。他起身走到一期一振面前,重新坐了下來,向一期一振伸出手。

  一期一振雙手捧著羽織,遞給鶴丸國永。然而鶴丸國永恍若沒有看見似地,沒有接過羽織,反而拉住了他的手腕,順勢一扯。突如其來的動作讓一期一振驟不及防,一時重心不穩,便跌進了鶴丸國永的懷裡。

  「鶴、鶴丸殿……?」一期一振掙扎著要起來,卻被鶴丸國永緊緊抱住。

  「抱歉。一期。抱歉。」鶴丸國永在一期一振的耳旁低聲說:「你把珍貴的東西給了我,我卻沒當一回事,糟蹋了你的一片真心。」

  一期一振不發一語,只是任憑鶴丸國永抱著他,說出從來不肯啟齒的真心話。

  「在千年的刃生裡,我輾轉於人世之間,侍奉過人也侍奉過神,早已看破了世間沒有能信守的承諾,惟一的歸處只能是自己。惟有斷絕所有羈絆,我才能在身不由己之間,擁有心的自由。然而我遇見了你。」鶴丸國永說:「說來慚愧,直到前幾天看見你幾乎就要在我面前斷折,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我始終覺得我只是一把刀,卻沒想到在自己的心裡,原來也有如同人類般的感情──全是你一點一滴給了我的心。」

  「吶,一期一振,一直以來我只是單方面接受你給的東西,卻沒能給你什麼。事到如今,你還願意接受我的回禮嗎?」

  「……當然。」一期一振終於說:「只要是您給的東西,我都會欣然接受。」

  鶴丸國永的手放開了一期一振,兩人面對面地凝視著對方。一期一振在鶴丸國永那亮金色的雙眼裡,清楚地看見了閃爍著的戀心。

  「你也知道我沒有什麼東西,這房間裡有的幾乎都是你給的哪。我惟一能給你的,也只能是這個了。」鶴丸國永將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之上,用低沉的聲音說。

  「──以五条鶴丸國永之名起誓,我的心永遠屬於一期一振吉光。縱使此身消滅,此心此意,永恆不變。」

  一期一振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只是輕撫著鶴丸國永的臉頰。

  「謝謝您,我會好好珍惜的。」一期一振說。
  他俯身向前,將自己的唇貼上了鶴丸國永的唇。交換了一個又一個悠長的吻。

  風鈴隨風搖曳,發出了一串又一串銀鈴似的聲響。在外頭的庭院裡,貧瘠的泥土不知何時被鬆開來,施了肥、灑下了種子。在誰都沒有發現的時候,悄悄地長出了嫩芽。

  「將來一定會變得很漂亮的呢。」不知道是誰如此地說。

若蘭

「花就要盛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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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很想寫這樣的兩人相戀的故事,關於過於瀟灑而沒有羈絆、始終無法向人打開心扉的鶴丸,以及有著堅強意志、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一期。對於這樣的鶴丸,一期不屈不撓的勇氣,讓他的愛果真成為了鶴丸最深的羈絆與留戀。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鶴一期呢。

原本在預想裡只是一期在無意間誤闖鶴丸的房間、因此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的小故事,沒想到在不知不覺間竟然也打開了我自己的話匣子,嘮嘮叨叨寫了這麼多,十分不好意思。非常感謝看到這裡的你們。有幸能參與這個企畫,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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